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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里陈羌都有些恍惚。
他甚至认真思考了自己有没有可能杏仁中毒。
好在学校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食堂阿姨、老师,甚至同班同学,没有人看出他的慌张。
他略微松了口气,不过仍习惯性在迈入家门前深呼吸。
王菊芳一眼就察觉到儿子有心事。
这是个悖论。
由于王菊芳过度的窥探欲,陈羌练就了一身隐藏情绪的好本事,可是这本事骗得了别人,偏偏骗不了王菊芳。相反,他越是要藏,王菊芳就越是要从他身上盯出些端倪。
“怎么啦,羌羌,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陈羌低头吃芥蓝,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他颅内无序打转。“嗯,料汁有点辣。”
“那你配着汤吃。这个汤妈妈煲了很久,降火的。”
王菊芳推了一只盛满汤的汤碗入画。陈羌接过后开始很斯文地喝。
录了两段素材后,王菊芳放下手机,但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陈羌。
陈羌觉得胸口发烫。是热汤在胃里作祟,也是王菊芳的目光在敲打。
为了防止这目光继续往里钻,他主动开腔:“妈,明天早饭吃什么。”
“妈等会儿泡点米粉,明天早上烧个牛肉米线行不行?”
“能不能换能带走的那种?”陈羌问。
王菊芳的眼睛生得极好,早些年还在歌舞团的时候,常被人说是天生含情。
现下这双眼睛半眯着,有种似笑非笑的感觉。“怎么了,是怕迟到?没关系,妈早点起来就行。”
“不是,”陈羌讨厌说谎,然而嘴巴才不管什么仁义道德,先他脑子一步就把问题给解决了,“最近早上在学校复习饿得很快,可能早餐吃太早了。”
王菊芳细细咀嚼这一理由,半晌,没品出碎骨头,这才安心。
当然,最主要是陈羌的主动坦白令她很受用,“怎么,就这么点小事,你紧张什么,今天连苦瓜汤都喝了一整碗。”
“没有,我是怕家里的早饭带去学校都凉了。”原来说谎也有惯性,陈羌发现自己颇有天分,瞎话张口就来。
“那是,而且东西捂久了也不好吃。这样吧,妈去买点零食给你带着,学校里饿了可以吃。早饭嘛,还是在家里慢慢吃最好。”
果然,王菊芳不会同意他在外头吃早饭,陈羌有些失落,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
每一顿饭都是素材,而素材是他们的饭碗。
暂时能把邱秋的事瞒过去就不错了。他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是时候温书了。
-
邱秋的回家作业早就在语文课上与别人“通力合作”完,现在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聆听”邱明德的琴声。
邱明德在音乐上小有天赋,四岁学琴,今年开始决定要走专业路线。
最近他正在加紧练习考试曲目,每天的练习时间从三小时增加到了五小时。
这对邱家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折磨。
但大人们比较聪明,邱爸选择每天在公司多待两个小时,邱太太则努力把这种痛苦转化为一种骄傲。
邱明德练的那首西西莉亚舞曲,连邱秋都已经可以熟练哼唱,可惜考附中的要求极高,邱明德的手指一刻也没办法停下。
这台琴过年前刚找人调过,现在有两个高音已经跑了。
哎,这琴还是老了呀。邱秋一边翻新买的杂志,一边想。
这琴年纪比邱明德年纪都大,它在邱秋三岁那年来的邱家。
邱秋对三岁的自己如何练琴毫无印象,但大概率老师也夸过她有天赋,不然家里不至于买台这么贵的琴。
至于为什么不学了,原因很简单。吃不了苦呗。
用邱爸的话说,人活着又不是为了吃苦的。邱秋对此大为认同,并且知行合一,立刻塞了块牛奶巧克力到嘴巴里。
只是当自己落选元旦晚会,还要看着其他人在舞台上弹琴时,她不免在心中挤一颗柠檬:哼,要是我坚持练琴,哪还有你们的事儿。
听见邱明德又在和妈妈讨价还价练琴时间,邱秋立刻装模作样拿了本书以防突击检查,顺带把手机稳稳放在正中央。
视频和现实有时差,晚上七点的邱秋可以尽情研究陈羌早上五点的家。
陈羌永远只露出下巴。
他妈妈倒偶尔会出镜,视频里短短两秒闪过她的侧面。
这时间控制得很巧妙,可谓惊鸿一瞥,刚好能看到她秀气的鼻梁和紧致的下颌。
下一秒,镜头又掠过她身上的化纤格子围裙,使她整个人的气质市侩起来。
破案了,陈羌妈妈今天早上做的是包子。
时间充裕,除了视频,邱秋还把新视频的评论给翻完了,这才发现她看的是包子,别人看的远不只是包子。
孤儿寡母。
评论里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邱秋的脑袋里。
她反应了一阵,不就是单亲家庭吗?
单亲家庭听起来具有某种现代性,孤儿寡母则颇有“古典”味道。似乎下一秒就要有圣人出面,寒心斥曰:大丈夫行事,切不能如曹孟德,欺他孤儿寡妇!
谁是圣人?
谁又被“欺”?陈羌吗?
邱秋认真回忆了一下他的形象,站在主席台上的那种。哼,分明傲气得很呐。
更何况谢薇薇也说,陈羌家世好、学习好,什么爸爸在外地开厂,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难道视频是假的?听说现在有很多人在网上装穷骗流量赚钱。
邱秋还是拿不准陈羌到底是什么人。
但现实里的陈羌和视频里的陈羌总有一个是假的。这就足够了。
大家都讨厌说谎的人。
所以大家都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揭穿。
-
随着奔跑的步伐,米粉在陈羌还未完全苏醒的胃里不断晃荡。在校门口刹车的瞬间他很想吐。
七点整。
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始早自习,有点晚了。
好在陈羌习惯给计划留足空间。快走去小花园只需要八分钟,还来得及。
他把扭了一圈的背包带转回原位,大步向学校走去。
校门口站着值周的学生,印有学校名字的红绶带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种摆件。
对有些人来说这是最糟糕的岗位,比如周小文,她无法忍受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但对于有些人,比如她的同桌邱秋,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职位了。周小文几乎没费口舌,就将自己换到了无人问津的小花园。
邱秋不时甩动自己的高马尾,左看右看,展示自己精心挑选的发绳。发绳和她用来固定绶带的别针同系列,都印着一只卡通狗。
她今天的刘海被规矩地夹成三七分,毕竟在年级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弄空气刘海未免有些太过分。
邱秋很满意今天的造型,即使边上就站着李熙然,她觉得自己也完全不差呀。她笑着迎接所有人。
可是没人看她。
又或者说压根没有人在意值周的人到底是谁。
进学校的学生大多低着头、垂着眼,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偶尔年级主任来巡视的时候会有人抬头朝他打招呼,仅此而已。
太阳逐渐热烈起来,邱秋的刘海固定得太好,里头的热气无法蒸发,让她有种发烧的错觉。
她转去看边上的李熙然。对方套着一件秋季校服,宽大得外套非但没有使她看起来臃肿,反而衬得人更清瘦,她全然不在意炽热的阳光和邱秋的注视,只是放空。
这种气定神闲的样子使邱秋感到真正的郁闷。
这郁闷毫无依据,显得她十分无理。
于是郁闷又加深了。
如此重复之际,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目光停留。
邱秋天生擅长分辨目光的重量。
目光比阳光强烈得多,只需一点点,就能将她的郁闷融化。
她立刻抬头,以百分百的热情回赠目光的主人一份微笑。
怎么是他?
-
陈羌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邱秋,他的计划被搅乱。
他放慢步子,仔细研究左侧队伍第四个人究竟是否是邱秋。错不了,放眼望去也没其他人会打扮得如此“用力”。
书包里的早餐持续散发热量,仿佛在催促陈羌赶快将它拿出来。不可能,陈羌想他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可若是对方不讲武德,擅自行动呢?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邱秋已经发现了他。
她冲他笑。
陈羌努力从邱秋的笑容里找破绽。最后只发现她的牙齿很白。
他的心跳得很快,也许这就是说谎的代价。他还来不及叩问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谎,就被驱动着向前走去。
她笑得太过无害。
她没有当众叫他的名字,没有傲慢地让他停下,也没有说出他的秘密。她就这样放走了他。
以至于他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
当陈羌还在揣摩邱秋心思的时候,邱秋正沉浸在一种高浓度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在意“猎物”的逃离。
大家在看我。
李熙然也是。
她能感觉到当陈羌和她对视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其他人向她投来探询的目光。
先是对面队列里的四个人,再是这边的人,最后还有李熙然。她转头了。
一种轻飘飘的感觉驱走了她的郁闷,也让她忘记了自己还空着肚子这件事。
直到早读课过半,英语老师的喋喋不休才唤醒她的肠胃。
“大家和同桌互换听写本批改。”
“哎,熙然,听说今天早上陈羌一直在看邱秋,真的假的呀。”
李熙然被同桌的胳膊顶了下,回过神来,“我没注意。”她用词谨慎。
“我就知道他们瞎说的,”同桌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调侃道,“毕竟你才是陈羌的女……”
“玥玥你别乱说!”李熙然立刻止住了对方的话。
章玥摆出一副“我懂”的表情,用气声说:“知道啦,知道啦,你们约——法——三——章——玩地下恋。哎,他们一班的人就是事儿多。”
转头看到邱秋趴在桌上,气不过又哼了一句,“邱秋真的满嘴谎话。最讨厌说谎的人!”
李熙然没有附和这句话。她偷偷把手伸进抽屉里,打开手机,手机壁纸是她和家里小狗的合影。
“怎么,给陈羌发消息啊?”章玥偷偷凑过去看聊天内容,被李熙然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但她耳朵上的红色很好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讯号从十四班传到一班仅需半秒。
陈羌的课桌震了两下,震动声淹没在同桌聂宁远的背书声里,他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写阅读题。
课桌又抗议似的震了两下。
又两下。
这次聂宁远像被通了电,突然大声念了句英文,然后小声转头对陈羌说:“兄弟,静音会不会啊。”
陈羌这才不情愿地把手放到课桌底下。
点开屏幕,全是一个昵称叫“啊啾啾啾”的人。
信息有好几条,但内容只有一个:
好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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