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皑皑雪肃清村庄田野里所有生气，生机被倒灌进镇里，镇中心最大的超市早早挂上了红灯笼，鎏金年画上的胖娃娃抱着和身子一般大的鲤鱼笑哈哈。
对面的大酒店贴出年夜饭预订的巨型海报，汽车站大门口正有人指挥着挂安全横幅，为即将到来的春运大潮做准备。
汽车每个轮子都安上了防滑链龟速行驶在镇里的主道上，雪很深，路况差到走不满几百米就要刹一次，对晕车的人来说称得上是炼狱。
许晟一抱臂坐在窗边，窗户开了小半冷风肆无忌惮地挤进车内，临行前吃了晕车药还是挡不住汹涌而至的眩晕感，靠着冷风勉强能支撑不失态。
“许医生，我们能不能去红太阳酒店搓一顿，这广告不要钱一样贴了一路了。”前面短发女生回头问他。
“什么？”许晟一抬眼，眉尾被带着上扬，看到他的脸就知道为什么大家爱和他说话。
医护小群里甚至夸张地形容说此人和你的距离与你的笑容灿烂程度成正比，偏偏人性格又大方开的起玩笑，技术还没的说，手术做的和长相一样漂亮，就是有点傲。
不过也是小毛病啦，听说爸妈在医疗系统很有地位，有钱有颜有事业，一生都在走向幸福的路上。
“我说许医生升职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要不就就地解决了？”女生指了指窗外的广告--除夕团圆宴倾情推荐。
“都可以，时间地点你们订。”
“大家听我说，许医生请吃饭啦，各位群里报个方便时间尝尝会樊的特色菜。”
车上的氛围顿时被点燃，因为路途颠簸天气严寒而溢出的低落心情被打包扔出窗外。
正值年关景院响应号召派人下乡义诊，许晟一所在的科室年轻的医生护士都被指派下乡历练给履历添彩，时间不长也就两周，赶在除夕前结束战斗。
义诊对接的镇中心医院位置还不错，和超市隔了两条街，步行十几分钟就能走到最繁荣的商超，条件比想象中好得多。
还在车上就看见医院门口电子屏上的欢迎致词，还有一行医生搓着手在门口等着。许晟一负责带队，下车后先和为首的院领导握手，又依次和其他同行友好寒暄了几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被领着去食堂吃午饭了。
不能喝酒，饭桌上的交际就简单了许多，礼貌客气一番，该吃吃该喝喝，不用时刻拎着耳朵动着脑子。
吃完后这边接待人员带着他们去医院熟悉下情况，转完一圈后带他们到医院后门的小区，也是他们这几天要住的地方。
在楼下指引了对应的楼栋和楼层，分发好钥匙后讲解任务完成，需要休息的可以去休息，不想休息的可以自己逛逛有任何问题打他电话。
许晟一晕车还没缓过劲，拒绝了同事的出行邀请，先行回去休息。
小区有些年头没有配备电梯，他手指套着钥匙转圈一层一层往上走，楼梯道里有别人在打电话，伴着脚步声回响在略显空荡的楼梯间。
听声音判断，他们还隔着几层楼的距离。许晟一步速放慢，初来乍到他还不想和未来十几天的邻居有过多交际。
楼上的人似乎也放慢了步调否则声音不会越来越清晰。是一道年轻的女声，奇怪的是，很熟悉。
他停下脚步不再发出声音，试图听得更仔细一点，可声音混在空气里回荡，再传递下来始终是失了真切。
他挪动脚步凑近，终于在模糊的语句里抓住了一丝线索，是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是他很久以前就想见了的一个人，不受控制的，他开始向上跑，有个答案，他要去验证。
一步跨了四个台阶，左手抓着栏杆借力，右手捏紧了钥匙从源头上阻绝其他声音干扰，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腔，指引拉扯他再快几步，如果不这样做你会后悔一辈子，一行字就这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急诊科轮转的每天都是这种感觉，这一系列的奔跑动作在潜意识里被归类为要救人了，尽管这个场景没有人需要抢救。
栏杆上沾染的灰尘飞舞，在他的每一次抬手的动作间。脚下的湿印一级级变浅，风雪永远被甩在下一层。
离得越近越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几个字哽在喉头生咽了下去，脚下加快了速度。
追上她再说吧。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几个画面，在操场在天台在教室门口在小区花园，太久远了太恍惚了他没有抓住。
倏地传来关门声，太突然，顿时只剩下他奔跑发出的摩擦声和喘息声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丁点动静，一切按下暂停键。
前进的理由消失了，双腿逐渐脱力，空气里飞扬的尘埃落地，手搭着栏杆往上望，就这么静默了几分钟。
大脑罢工拒绝回忆一切，连奔跑的意图都忘了，刚才悄悄解冻的记忆情愫被风雪追上再度冰封。
坚定的答案开始摇摆不定，没有解锁声，只有关门声，真的有一个人刚刚和他一起在楼梯道里吗？就算是她见了面我们能说什么？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手上沾了一层灰，许晟一自嘲一笑，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行动快于大脑的感觉。
匆匆洗漱一番回到房间，扣上房门后坐在床面前的椅子打开手机回复消息。
派遣下乡分队的群里已经商量出了时间，就在临走前的一天也好安心吃顿饭。
爸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主任吩咐了调节好工作安排，除此之外就是加的各种群聊，外卖群，工作群，同学群，还有花样百出的广告信息，今天难得有时间有耐心一条条查看。
鬼使神差的，他开始检索一个沉寂了许久的群聊，高一没分班时的同学群。
相处了不到一年情分不如分班后的班级厚重，聊天记录空荡荡一片。点进群成员，找到了最熟悉头像，灯光下一个站立的身影，头像右侧规矩备注着学号姓名：05钱毓叡。影子是他的影子，名字是别人的名字。
点进头像，点进空间，曾经重复了许多遍的动作，还是一样，再没有更新的痕迹，号主似乎已经弃用了。
翻看了上百遍的页面他咀嚼不出一条新信息，只是看着寻求慰藉。
真的是她吗？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暗叹一声自己很擅长联想，随即返回到主界面，他明明已经很久不这样了。熄灭屏幕插上电脑线继续修改论文。
下乡后的工作节奏放慢多了，重症急症少了，疑难杂症少了，心情都愉悦多了，前几天的小插曲被刻意遗忘在脑后。
“天爷，隔壁来了个一中的女娃儿手腕子血淋淋的嘞，老李刚给她缝了三针，真是造孽啊小小的娃儿。”
镇医院单独诊室极少，对面正开口讲话的四五十岁的男医生和他共用一个诊室，这几天相处的还不错，虽然王医生说话习惯性带些地方口音但是大多数都能听懂，不存在沟通障碍。
“是不小心伤的？”
“想不开自己割的，她老师在旁边吓得可不轻。”
“医生你给我看看我这是咋回事。”一个患者捏着挂号单进门结束了这个话题。
随口说的几句他没放在心上，中午走出诊室活动筋骨的时候看到走廊尽头坐着个穿校服的女孩侧着身埋在一只胳膊里抽噎，另一只缠着纱布的手臂搭在膝盖上。
指向性太明确一瞬间就对上了号，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她较近的诊室门口拿出手机假意摆弄。没人看着指不定一会又做出什么来。
过一会就传来走路声，还有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声音，医院到了休息时间就很安静，哪怕是再微小的声音都能被轻易捕捉。
走廊那头来人了，远远看去只有轮廓，齐肩发穿着棕色中长大衣，扣子没扣露出里面白色的打底衫，肩上挎着流浪包，胳膊挽着围巾，下身着深色西装裤，脚蹬一双深棕色马丁靴步步生风。
只轻轻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要是是来找这女孩的，他就能安心交差了。
他的视线是收回了，可越发觉得自己也在被盯着，心道不爽按灭了屏幕几乎要啧出声来正正对上那道目光，隐藏的记忆松动破土被百倍速浏览，眸中翻腾的情绪敛了又敛被阖上的眼皮隔绝，不见面都快忘了，原来他们还认识过。
擦肩而过的那刻太快，来不及寒暄彼此也没有寒暄的意思，吹皱河面泛起的涟漪终归会在风停后归于平静。
决绝，她有再次背道而驰的决绝。
她弯下腰和学生耳语了两句，随后女孩起身跟在她后面走。相隔□□米的距离，好在周围很安静，他依稀听见她们要去外面吃饭。
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滋生在许晟一的心头，她轻率地做出了决断，和原来一样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可他还欠一个解释，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这个情况需要忌口，最好去医院食堂吃。”
心绪早已乱成了一团，偏偏是滕毓叡代替班主任看班的时候出了岔子，家长又不在身边，一会要招架领导一会应付班主任不能忘记保持和家长的联系还要抽出神来看着学生，神经绷到了极点，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别说得去食堂吃，就是去国外吃她也能立刻下单机票。
滕毓叡带着学生来了食堂才被告知食堂不对外开放，无奈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头脑，不让吃让她来干嘛？存心耍她。幼稚。
“师傅给我来两份，要清淡的。”身后横来一只臂膀把卡贴到机器上刷了两下。
饭菜都是打包好装在保温箱里，做起来效率快，师傅拿出两盒递到窗口，刷卡那人接过饭盒打算递给女孩，目光触及手腕的纱布又转手递给了滕毓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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