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将军府早就被收回,赵锦城在京城里也没有其他的住所,所以直接被接进了宫里。
几乎是刚进宫门,就另有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领着他就往御花园走,一路无话,问他做什么,也只说“不知道”。
终于到了地方,入目便是一面巨大的牡丹花浮雕,繁复的花纹彰显工艺之精巧。浮雕前立着一个人影,身姿如松,转过头来一瞧,正是陆渊。
不是上朝的时间,陆渊便换了一身青色常服,褪下那身象征着帝王威严的龙袍,整个人多了几分温和。
赵锦城正要行礼,便被陆渊制止。他对着赵锦城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抬手向身侧示意。
“赵公子,请。”
他挥挥手,先前领路的小太监知趣地退下,偌大的御花园只剩下他们二人,或许还有隐于暗处的一众暗卫。
赵锦城暗自探了探,大概有二十个。
御花园原本占地四十亩左右,这两年局势逐渐稳定、走向繁荣之后又被陆渊扩建到六十亩,内有梅园、牡丹园、菊园等等景观,全由一条人工打造的河流贯通。
如今他们站着的位置,正是河流的上游,面前停着一只小画舫船。
小画舫不大,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的位置,两人分别从两头上船,坐在正中间摆着的小矮几两侧,矮几上早就备好了茶点。
两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窝在这小画舫船里着实有些憋屈。
船随着水波一晃一晃,赵锦城自觉伺候起茶来,陆渊单手支着头看两边绿意盎然:“这花开得倒是艳”。
他又转了话题:“不知道赵公子这几年在岭州过得可好?”
这问题问得刁钻,回答好或不好似乎都不对,赵锦城思考片刻,斟酌着开口:“有皇上的恩泽,草民又怎么能过得差呢?”
“算了。”陆渊摇摇头,不打算过多拐弯抹角,开口直击主题,“赵公子可知道朕找你回来是为何事?”
赵锦城敛下眼神,手上的动作优雅从容:“回皇上,草民并不知晓。”
“不如猜猜?”
“草民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陆渊听见这个答案,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眼里盛满细碎的笑意,好似一位温润出尘的公子哥。
“赵小公子好生无趣。”说完,他又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官复原职,替朕镇守西北,如何?”
“......”
按理来讲,此时应当是要下跪以表示皇恩浩荡的,但这小画舫船着实太小了些,跪不开,赵锦城只能作罢,拱了拱手:“回皇上,草民已有五年未曾接触过军务,恐难当大任,还请您收回成命。”
“为何不能?”说起正事来,陆渊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帝王,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对面的人,平缓的语调似是坠了千钧力,"你可知道朕为了这件事顶着多大的压力?"
赵锦城没说什么原因,或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他抿抿唇,只道:“家国大事,还请皇上三思。”
“你可是觉得,是我夺了江家的权,将我视作乱臣贼子,故而不肯帮我?”
“草民不敢。”
陆渊轻嗤了声,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转头看向船外,一朵海棠开得正艳。
他状似无意开口:“赵公子,你说,这大齐应当姓什么?”
姓什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赵锦城想不出答案,索性没有开口。
好在陆渊也并不一定要听到他的回答,一个人望向那株海棠花自言自语起来。
"姓‘江’吗?可是凭什么呢?大齐是什么呢?是将近九十亿亩的土地,近七千八百万的人口,姓江的只在乎他屁股下面那把椅子,放任外敌入侵却因为他自己那点心思不敢组织反抗。既然姓江的不能治理好大齐,那换个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天下生来就该姓江?"
“没这个道理吧,这高位,本就该能者居之。姓江的不能赶跑那群蛮子,那就换我来,这有错吗?”
小船随波逐流,海棠花渐渐淡出视野,陆渊也收回视线,继续盯着他。
猛然间听到这一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赵锦城倒抽一口冷气,嘴巴闭得更紧了。
更何况,他顺着陆渊的话想了一遍,竟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赵公子,我且问你,你当时在边疆浴血奋战,究竟为的是姓江的这户人家,还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为了我大齐的国土不受侵犯?”
“......”赵锦城默默捏紧了拳头,“自然是为了大齐的百姓。”
“那这龙椅上,做的是我还是姓江的,又有何妨呢?”得到想要的答案,陆渊又笑了出来,“赵公子,回去罢,为了大齐和百姓。”
“姓江的会忌惮武臣篡他的位,我不会,我对那把椅子并不感兴趣。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把那群蛮子赶回他们草原的老家去!”
最后一句话,陆渊说得字字坚定,震得赵锦城心神一晃。眼里闪过一丝的动摇,正被陆渊看在眼里。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况且无论如何,赵公子从前做出的功绩做不得假,所以也无需妄自菲薄,我相信你,你也可以相信你自己。”
从前的……功绩吗?如今突然提起,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赵锦城愣怔一瞬,试图去回想,却发现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而且。”陆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整个人透着万事万物皆在掌控中的从容,“莫小姐现今应当就在西北。”
“赵公子兴许不知,当年我替你把和离书送到尚书府之后,莫尚书就替莫小姐打点好了婚事,只不过最后人却逃了出来,一路正往西北的方向去。”
当然,莫云乐说到底只是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逃过一个家族的追查,所以当年那件事里,还有他的手笔。
说到这儿,陆渊万分庆幸自己当初在莫湛阳发怒搜寻莫云乐踪迹的时候帮忙挡了下来,也算赵锦城留了个牵挂。
“当时莫尚书派去搜查莫小姐行踪的人全让我挡了去,所以京城中鲜少有人知道莫小姐的行迹,也就是说,京城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莫小姐现今的位置。”
“赵公子大可以放心,在这一点上,我不会骗你。所以赵公子就不想回西北看看么?”
“……”赵锦城没急着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个问题,“当年派往南方赈灾的户部侍郎被半路截杀,十万赈灾银不知所踪,可是......”
“人是我杀的。”陆渊干脆点头承认,“不过银子不是我拿的。当初我的人杀了那侍郎后,只找到一万两银,余下的九万两却不翼而飞,我彻夜追查才在那侍郎的老家查到些踪迹。”
“所以即便没有我,那十万赈灾银也到不了南方,落不到实处,南方的百姓依旧会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反了。”
说到这儿,陆渊面露可惜,语气轻蔑:“原本给他们个多活几月的机会,是他们自己不珍惜,可怪不得我。”
一番话听得赵锦城眉头紧拧,陆渊直接嗤笑出声。
“贪污也算是工部的‘优良传统’了,一个李侍英两年就能侵吞上亿,底下人自然是有样学样。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的朝堂,真正不贪的官员又有几个呢?”
“赵公子倒算是其中难得的清流,所以我是诚心想请赵公子回来的,任命的圣旨我都拟好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话说到这地步,就是没打算给他留拒绝的余地,赵锦城双手抱拳:“那臣,谢过圣恩。”
“好……”
“皇上!”
陆渊正打算趁热打铁再激励两句,却被一道惊喜的女声打断。
陆渊嘴角的笑意一僵,缓缓扭头,正看见一位妃子从秋千上站起,小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前朝稳定之后后宫便开了选秀,但凡是前朝的官员都想抓住这次机会,挤破了脑袋也要往宫里塞个女儿;没有女儿的,遍寻天下美人也要往宫里塞个人。
眼前这位,就是一位正四品官员的女儿,刚刚入宫两个月,时不时就能在各种意料之外的场合来场“偶遇”。
那妃子步子不大,走路的速度却出奇得快,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快靠近河岸了。
“妾平日便爱看梨花,听闻御花园里有处梨园,故而遣人在此打了个秋千游玩,不想,竟是刚巧遇到皇上了……”
目前朝堂正需要这位的母族,所以他还不能表现出有一丁点儿的嫌弃。陆渊没辙,只能将船停靠在岸边,下了船熟练地敷衍起来。
赵锦城知道外臣不能面见宫妃的道理,在听见声响的一瞬间就恨不得把头埋进矮几里,现在更是随意扯了个理由告退。
估摸着自己在京城也呆不了多久,赵锦城出宫之后找了个客栈睡一晚。
果不其然,第二天,陆渊颁布圣旨,命赵锦城为镇北将军,即刻启程前往西北。
旨意一下,朝堂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射来,猜忌的、审视的、敌意的、算计的、怨毒的......赵锦城泰然处之,甚至有闲心在心里吐槽陆渊这是一天的时间都没打算给他留。
城门外,少年人身形颀长、仪态端方,利落地翻身上马,向西北的方向狂奔。
感受着风呼啸着刮过面庞,赵锦城回头看了京城一眼,是高墙都挡不住的喧嚣繁华,而那高墙之上,空无一人。
曾经的“小战神”此次的出征,无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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