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名唤阿曼,是栖月阁的新人,刚来时因学不会曲子,常常躲在后面的林子里大哭,偶然给阿葵撞见,她急得求阿葵不要说出去,阿葵答应了,还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她便常找阿葵说话,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要好的朋友。
“你阿爷病好些么?”
阿葵摇头。
阿曼朝左右看了看,近旁几扇门都紧闭着,虽然云夫人给定的辰时起床,可这些女人都乐意睡到日上三竿。
“你回北疆的银钱攒了多少?你进来,我陪你一块儿数数,趁现在还没客人来。”
从星罗带阿爷回来后,阿葵便想同他一起回北疆去。前些日子,她在街上遇见一个马贩子,看眉眼和打扮,明显是北疆来的。那马贩子说既然是同乡,可以捎带送他们回去,不过阿葵得付给他十枚银铢,作为路上花费。
打那之后,阿葵便开始攒路费了。有了目标,她每日都要把积攒的银钱拿出来数一数,阿曼自然也知晓了此事。
阿葵随她入房。房内不大,铺着睡塌,锦被胡乱堆成一团,一旁是竹席。
阿曼吐了吐舌头,请阿葵坐到席子上,说道:“我房内乱得很罢。”
阿葵抿唇一笑,道:“我在北疆住的,比这还要乱上百倍呢。阿爷还从来不教我收拾,说人就该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那时还小,不懂,就问他什么意思,他也不懂,只说,人要活得惬意自在。”
她说着取出钱袋,一股脑儿倒在席上,有几枚铜铢滴溜溜跑远了,她忙奔去捡拾。回来时,阿曼已把银铢和铜铢分开,在清点数数了。
“你瞧,你有三枚银铢,二十枚铜铢,摊开手,我看看,一、二……六,再加上你手里的,共二十六枚铜铢。”她说着拨开锦被,取过一只袖袋,摸出一枚银铢,道:“你把铜铢都给我,我换给你这枚银铢。”
“不行。”阿葵摇头,“我不要欠你的。”
燮国货币是百分进制,一百枚铜铢才可换得一枚银铢。阿曼拿走二十六枚铜铢,却要给她一枚银铢,实是大大的吃亏。
阿曼却不这么想,抓过阿葵的手,把银铢放入她手心。
“你常把早食给我吃,自己却饿着肚子,是我欠了你才对。”
“阿葵,我可不是穷大方,昨日我去弹琴,那客人见我是生面孔,一时高兴,就赏了我两枚银铢,我拿给你一枚,自己还余了一枚呢。往后我再遇上几个乐善好施的客人,还会赚更多的。”阿曼握着她的手,一脸认真地说。
她的手心很暖,阿葵忽然想起了宋娇萝,她们年纪相仿,都待她很好。
阿葵点点头,收下了那枚银铢,默默地看着地下。
宋娇萝待她很好,可她却伤了她的二哥哥,伤了待她极好的阿远。
“……好不好?阿葵,阿葵。”
阿葵回过神来,“什么?”
“又发呆了!我说,晚间有客人来,昨日就定下了,云夫人要我去弹琴,还说客人是世家大族的年轻公子,平日就好雅乐,个个都精研乐理。我真怕我的琴弹得不好,得罪了他们,心里紧张得一夜都不敢睡。你陪我一块去,好不好?”
“我么?”
“嗯!你布了酒,不要出去,就捧着酒具,在我背后装装样子好不好?你知道我的,弹琴的时候,有个熟悉的人在,我就不会那么紧张。阿葵,帮帮我嘛!栖月阁里,我只和你相熟。”女孩哀求着。
阿葵忍不住点了头:“好。”
“太好了!我就说阿葵你最好了。晚间你过来我房里,我们同去。就这么说定了!”她举起手,殷切地看着阿葵。
阿葵一笑,和她击掌为誓。
*
临水的雅阁内,凉风习习,竹影淡淡,几盏洒金风灯悬在四角,落在水阁内,便如清晨的日光,光芒温煦。
阿曼和阿葵坐在竹帘后,阿曼弹琴,阿葵默立。温煦光芒筛下来,竹帘缝隙间隐约映出几个年轻公子的身影。
他们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地传来。阿葵听出,他们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青衫公子道:“你说他会不会失约?”
另一个紫袍公子道:“若是放在一年前,还真说不准。可现如今我大哥是他的上级,他焉敢不听令于我?” 言谈间颇为自负。
“这么说他入了仕途?可他不是声称生了怪病,连行步都难?”
蓝袍玉冠的公子道:“你这消息可不灵通啊。他上个月病愈了,如今是戍卫所的武官,隶属大理寺门下,专管各坊太平。”
“是了,是了,我该罚酒一杯。”青衫公子饮了酒,感喟道,“看来国主对齐氏宠信不减啊。他在国主赐婚后称病,分明就在抗旨拒婚,可国主不但不惩戒,还封他入戍卫所,齐氏又出个武官。”
“魏兄此言差矣。你不知他上任第一天,亲信还没一个,就领了个烫手的大案。”那蓝袍玉冠的公子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查刺客的大案。”
“真有此事?”
“我的消息还能有假,不信你问徐兄。”
被称作徐兄的紫袍公子神神秘秘地道:“千真万确,我亲自向大哥确认过。他就是个顶包的。”
那蓝袍玉冠的公子点头附和:“不错,刚病愈就封官,分明是国主存心要惩戒他。国主令他查大案,若是查不到,正好借机发难,革职流放。”
徐兄呷了口酒,道:“那案子查了多少年,连换了多少寺丞,没人能查到底。前两日,梅轩亭也出了刺客,我大哥都不准我去了。也就这儿啊,还能放心喝酒。”
“革职倒是小事,流放倒不至于。他不是还有个好大哥么?”青衫公子摇头一笑。
“就说你消息不灵,前日从朔州来的羽信,齐大将军中了流矢,重伤卧床,请求返回天启救治。”蓝袍玉冠的公子纠正道。
青衫公子轻摇羽扇,若有所悟,眼望着众人道:“如此说来,齐家莫不是要倒。”
此言一出,水阁内都静了下来。
几分幸灾乐祸中,也夹杂着物伤其类的感慨。毕竟近百年来,一夜间倒下的大家族太多了。不论家世曾经多么显赫,宅邸中如何堆积积玉,皆逃不过一朝失势,人走茶凉。
那紫袍公子忽而大笑道:“你们说齐二是不是脑子有病,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这下好了,彻底完了,还要在我大哥手底下做事,哈哈哈哈,真是报应不爽。”
青衫公子对他侧目而视:“徐兄此言何意?报应又是从何谈起?”
“你们不知么?齐二大病前段日子猎了头狼崽子,说是什么祥瑞之兽,名唤血尾白狼的,他一心想把这祥瑞之兽据为己有,不肯献给国主,可他算什么东西,哪里承受得了这等祥瑞。他一拒婚,齐家祠堂便着了火。是以我说,这是报应不爽。”
这些人在谈论的人是齐远,正在说话的这位公子是徐方正。徐方正曾同与齐远入太学读书,常对齐远冷嘲热讽,也曾对阿葵出言无礼。
他还有个名字,叫徐奶妈,因他年已十七,出门却离不得家里的奶妈子。
他不爱诗书,也懒怠入仕,至今只在大理寺他大哥门下挂了个录事的虚职,每月只在领俸禄的那日去点一回卯,顺便从卷宗里随手挑一个错处,责骂一回做事的司礼,对着底下人发一通伟论,以此彰显他并非是尸位素餐。
座中几位公子都是颇通诗书义理之人,对徐方正素日人品也有所耳闻,只为攀附他的家世,意图求他举荐,才假意与其结交。此时听他一番神神鬼鬼的言论,均觉近乎歪理,荒谬至极。又碍于他大哥的情面,不便辩驳,只好装作恍若未闻。
“我说,别光谈不喝酒啊,不管齐二那小子来不来,咱们到底是来喝花酒赏女人的,来来,别教他坏了咱们的好兴致。”徐方正举杯吆喝道。
众人也一同举杯,饮酒作乐。
酒过三巡,酒盏见了底。
“侍酒的女人呢?怎么不来添酒?”徐方正嚷道。
竹帘另一侧,阿葵一动不动地站着发愣。
“阿葵。”阿曼轻轻地唤道。
阿葵看向阿曼,眼神直愣愣的。
客人们的谈话,她都一字不露地听见了。她听见他们说齐远还活着,听见他们在等的客人就是齐远。
前一样教她欢喜,后一样却教她畏怯。
阿曼心下焦急,朝竹帘那边努了努嘴。
“添酒。”她用唇语说。
阿葵回过神来,掀起竹帘,走去为客人们添酒。她捧着酒具,倒得很急,全忘了侍酒的规矩,简直像给羊槽添水似的,匆忙又粗野。
“喂喂,你这女人怎么回事?酒都满了还在倒?你是新来的么?这么没规矩?”
这声喝骂又尖又细,听得人心生畏怯。
“你不知罪么?连一句请罪的话也不会说?抬起脸来,教我看看。”
阿曼心里慌乱极了,手一抖,琴音一下子拔到了极高处。
一个突兀的错音。
水阁里的人都听到了,朝竹帘那边望去。少女伏地大拜,连连赔罪道:“诸位大人,我学艺不精,扰了贵客的清音,恳请大人恕罪。”
青衫公子和蓝袍公子不以为意,可今日宴请他们的是徐方正,客随主便,他们也不便发话。
徐方正凉飕飕地道:“学艺不精也能出来卖啊,看来这栖月阁名不副实,什么破烂货色都进得来。”他转向阿葵,“去把这儿的管事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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