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呆呆怔怔,恍若未闻。
徐方正不耐烦道:“怎么,你是聋子啊?没听见我的吩咐吗?去把你的管事——”
说话间,他不意间看见了阿葵的脸,只觉眼熟至极,一时犹疑,话也悬在了半空。
一晃神,女孩儿已抱着酒具往外去了。
水阁外是长长的木廊,阿葵抱着白玉酒具,垂着头疾步往前。
她心里乱糟糟的,忽喜忽忧,忽悲忽乐。因她已长大,懂得了情爱,再不复随阿爷在北疆时的无忧无虑,心无旁骛。
阿远没有死,阿远今日要来此地,阿远病了,没有娶公主。阿远……她眼眶渐渐酸胀,鼻端酸涩难忍,眼前风物都看不清了,脚下踉跄着,猛地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翠竹般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浑身一震。
过往的日日夜夜,如雪崩般呼啸着砸下来,他的吻,他的怀抱,他的血和他的气息,宛如一张大网,瞬间将她拢于其中。她僵在原地,连抬头去看他的气力都没有。
两侧立柱上悬着圆月灯笼,投下来月华般的光晕,从湖上吹来的风轻轻摇着灯笼,那光晕便也在来人的脸上摇曳起来,他的面容一时晦暗,一时明亮。
远远的,水阁内的人起身朝这边望来。
“齐公子来了。”有人喊道。
来人侧身避过阿葵,往水阁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阿葵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
她只看到一抹月白袍袖,挟着风去了。
*
水阁内的众人起身行了常礼,齐远只略略欠身回礼。
几位公子见他这般倨傲,彼此递了个眼色,便请他落座。
蓝袍公子问道:“齐公子,长日不见,身子可痊愈了?”
“多谢诸君挂怀,我既能来到这儿,自然是痊愈了。”
徐方正打量他一番,道:“齐二,你怎的穿了一身孝衣来?我请你来,是喝花酒的,你这般做派,是有意要扫大家的兴致啊?”
齐远淡淡道:“我竟不知此事,你的名帖上写的是邀我一叙。我在大孝中,不便行乐。”
徐方正奇道:“等等,你说大孝?你大哥没了?”
蓝袍玉冠的公子道:“镇北将军不过而立,真是天妒英才。”语气颇为惋惜。
青衫公子也叹道:“将军是良才,齐公子请节哀。”
齐远道:“同我大哥无关,是家母,家母去岁在慈乐寺坐化了。”
自那场大火过后,齐母一病不起,后留下遗言,执意往信义坊的慈乐寺出家,出家后不足五日便亡故了。
出家人的亡故,是为坐化,在家人不需辞官守孝,只穿白衣服丧,聊表缅怀之意。
众人听了,愕然之余难掩失落,徐方正哼了一声,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
蓝袍公子道:“齐公子既无需守孝戒,那我便敬公子一杯。”他说着,举起酒盏,见齐远并无举杯之意,拍了拍额头,道:“瞧我,倒忘了齐兄大病初愈。如何?饮酒不妨罢。”
“不妨,只饮酒需逢知己才能开怀对饮。燕公子,你说是么?”
这是毫不客气的拒绝了。燕公子颜面给扫了,悻悻然坐回席上。
徐方正道:“齐二,今天这酒你是非喝不可。他不行,我这杯一定要喝。”他正说着话,一个捧着酒具的女人踏入了水阁。
徐方正问:“你是来侍酒的?”
女人微微点头,“是。”
“不对,不是这个。”徐方正一手掩住酒杯,回想一阵,眼前一亮。他瞥了眼齐远,问道:“那个女人呢?刚刚在这里添酒的那个?”
“回大人的话,我不知情,是云夫人教我来侍酒的。”
“不肯说是吧?让我想想。”
竹帘另一边,琴音还在响着,是一曲轻快的《陌上莺》。
曲调骤然停了。
徐方正一把将弹琴的少女扯到酒席这边,问:“刚刚那个添酒的女人是谁?同在这里卖,你也该认识吧,她叫什么?”
阿曼瑟缩着,害怕极了。她先前弹错音,为阿葵解围时,心里还没有这么怕。一是那时隔着竹帘,二是当时阿葵也在。可此时,阿葵走了,望着这些个华服美冠的公子,她畏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方正用力捏在她肩头,眼神像一条冰冷的蛇。
“快说,她是谁?”
“大人……我……我不知道。”
他喝道:“你不知道?那你滚回去,教管事换她来陪酒!”
阿曼又急又怕,叫道:“不可,阿葵不陪客的!”
“哦,原来她叫阿葵。果真是一位故人,怪不得我瞧着眼熟。”徐方正大笑,笑得很开怀。他行到齐远近旁,俯身问道:“齐兄,我记得,咱们少时在太学,你有一位书童就叫做阿葵,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水阁内的几位公子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彼此均觉此中大有文章,齐齐望向齐远,看他如何作答。
齐远垂眸,带着点儿慵倦反问:“你说我那逃奴在这栖月阁么?我竟不知。”
徐方正一愣,对方的反应太过平淡,好似浑不在意,倒显得他对一个低贱家奴太过上心,不止记得对方的名字,还当着众人的面大惊小怪。
偏这时齐远又扬起了唇角,语出讥讽:“徐兄竟不辞辛苦,替我寻到了她。”
徐方正捏紧了袖口。看着这个戏耍过他嘲讽过他的旧日同窗,他心里的愤恨就像野草般狂乱,他一甩袖子,对伏在地上的阿曼道:“去把那个阿葵叫来,她若是来晚一步,我就把你剥光了,丢进水里喂鱼!”
*
阿曼跌跌撞撞地跑入姑娘们居住的木楼,哭喊道:“阿葵。你帮帮我……我好怕……”
“慌什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云夫人的问话声自一间房室内传来。
阿曼定了定心神,拉开木门。房室内,阿葵正坐在席上,面对着板壁,云夫人坐在她身边,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似在劝慰。
一刻之前,阿葵逃出水阁时,也正同阿曼这般慌慌张张,云夫人看见后,将她带到了这间房室,问明了情由,又安抚劝解了一阵。
“云夫人……那客人要我把阿葵带过去,不然……不然就要……”
“慢慢说,有什么可着急的?栖月阁的规矩是什么?你是这儿的美人,做什么都要轻手轻脚,慢声细语,才像个有见识的美人。给一丁点事吓成这样,可不教人看轻了去?”云夫人呵斥过一回,又缓声道:“那边水阁的事,我都知晓。我方才也在劝解。”
她转首对阿葵道:“阿葵啊,人有时倔强过了头,不只自己会吃苦头,也会令关心你的人受苦。你瞧,连阿曼都受了你的牵累。”
“云夫人……”阿曼哭道,“不怪阿葵,是我,是我要阿葵作陪,才……才招来事端的。”
云夫人微笑:“阿曼你不知,阿葵是遇到了一位故人,有了心事,才这般慌乱。”
阿曼疑惑:“是那位……那位紫袍公子么?”
云夫人摇首,但笑不语。
阿葵咬唇,摇了摇头,忽而自席上起身,欲往外头去。
云夫人唤住她,对阿曼道:“你也一同回去,记着,不论出了什么事,切记自乱手脚。有我在,无人敢对你做什么。”
阿曼定了心神,点了点头。
阿葵垂着眼,心中依然纷乱如麻。她抱着酒具,随在阿曼身后,往水阁去。
一路长廊明灯,照在眼前,教人有一种眩晕感。周遭的风物仿佛不是真的,犹如身在梦中,一切都虚虚的,像笼着层纱雾,看不真切,也想不明白。
唯有水阁里那个身影,还远未走近,已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
少年好似立在日光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明亮而温暖,教人想要伸手去碰。
少年桀骜一笑:“你在北疆时没学过么?鹰是认主人的,你喂它吃食,驯养了它,你就是它的主人。它不管飞多远,饿了总会回到主人身畔。”
“我教你。你是我的奴隶,日后我要你扮做书童,每日为我磨墨。”他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日光里,一臂虚拢着她,握着她的手,教她磨墨。
他俯下身来,紧紧搂她在怀,亲吻她的唇,清冽洁净的气息缠绵在她唇齿间。
“阿葵,你不愿做我的奴隶么?好。我放你自由,快逃。逃远些,别再让我抓到你,我不会放过你。”他白玉似的面颊上,沾染了点点鲜血,他神色很冷,却不教人害怕。
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无尽的留恋。
……
“阿葵,阿葵。”阿曼小声唤道,“要进去了。”
阿葵垂首踏入水阁。水阁内正在笑谈的几人都噤了声,彼此递着眼色。
齐远的坐席临水而设,阿葵进来时,他正侧首望着水面,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穿着一身月白宽袍,不着纹饰,只在袖口和领口处绣着细密的金线家徽。
正是那一夜,她对他拔刀的那一夜,他穿着的衣衫。
阿葵心里闷闷一痛,抬眸,看见他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分外清冷。
只是短短的一瞬,他身边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他转过脸来。
仍是那个面如冠玉的俊秀少年,是阿葵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桀骜的眉眼,含着讥诮的唇,以及那双漆黑如墨的寒眸。
阿葵心里忽的安静下来。
那些在心里的嘈杂声响远去了,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是无休无止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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