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葵么?”徐方正冲阿葵招手道,“你,过来。我的酒盏空了。”
阿葵慢慢挪步过去,跪坐到席边,垂眼去添酒。
琥珀色的酒液无声无息地落入薄胎青瓷盏中。
齐远坐在她斜侧对面,中间隔着一张白玉案几,隔着不知情事的少年时光,和一把染血的刀。
阿葵的眼睫颤了颤,从她步入水阁起,就有不止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那其中有没有齐远,也不知齐远在用怎样的目光审视她。
“齐二,那个逃奴,是她么?我可给你抓来了,你要如何谢我?”她身边,那个徐方正怪声怪气地说。
少顷,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宛如阿曼曾弹奏过的罄乐,声调清越。
“我说了,一个逃奴罢了,不值当什么。”
阿葵心中一痛,抬眸。
对上的,是少年漠无表情的脸,眼底氤氲着雪雾般的冷然。仿佛只是在看什么不相干的生人。
徐方正阴恻恻地一笑:“齐二,你倒是大方。可我听说啊,你这逃奴其实是刺客,之前,你的病,就是给她行刺得手的。”
闻得此言,原本只是想袖手旁观看好戏的公子们皆面露惊异。
这些年来,频频有刺客行刺世家公卿,帝都内人人自危。若说这栖月阁内藏了个刺客,那么他们在此地看戏,倒是冒了天大的险。
可眼前这小小少女,会是刺客么?
他们端量着阿葵。她的酒已然添过一回,此时正跪坐在竹席旁,眼望着地下。一身素白布衣,身形娇小,双肩瘦弱,便是那双执酒壶的手,也是一般的素洁纤细,这样的手,莫说拔刀杀人,便是杀鸡也难。
“徐兄说笑了。”
听到少年这个回应,阿葵悬在半空的心慢慢落了地。而接下来他的话,却又教那落下的心重又悬起。
“她既逃了出来,在这处落脚,就不再是我的奴隶,我也只当她是栖月阁的人。徐兄意下所指,莫不是说这栖月阁窝藏刺客?无凭无据,我劝你慎言。”
青衫公子神色一凛,笑道:“说到刺客,我倒想起了,齐公子如今是戍卫所的人,这刺客案,可有些眉目了?我们每日出行总要提心吊胆,若是得公子一句话,心里也会落定些。”
“这是公务,无可奉告。”
“那么可否透露了一二——”青衫公子正要再问,却被徐方正挥袖截断了。
“等等……齐二,我没听错吧,你方才说这阿葵是栖月阁的女人?”他忽然立起身,冲水阁外高声喊道:“管事的,进来!”
他的喊声惊动了十几步外的另一处宴席,席上的人纷纷朝这边望来。他不管不顾,一迭声地喊。喊了几声,见无人理会,他干脆掀开竹帘,踢打着阿曼,教她去唤云夫人过来。
*
云夫人听了阿曼的讲述,见她泪眼汪汪,身上还印了鞋印,心下不悦。
毕竟敢在栖月阁闹事的,多少年了,也只出过两位。
她理了理妆,来到水阁。
徐方正见了她,问道:“你是这儿的管事?”
“我是,公子有何吩咐?”
他朝阿葵一指:“我要买她。”
“公子说什么?”
“齐二说这不是她的家奴,是栖月阁的女人,我买她有何不可?”
云夫人道:“公子误会了,阿葵只是在此处做些杂事,是不挂牌的杂使侍女,卖身又从何谈起。”
徐方正大怒:“笑话?在妓馆里女人不卖身,难道是来立牌坊的么?你是看不起大爷我,特意来消遣我啊?大爷我还偏要买她了。买她这么个贱女人,一百银铢够不够?”他转向阿葵,问:“或者你来开价,多少钱可以买下你?”
水阁内的众人皆知他素日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惯了,也知他和齐远有旧怨,都默不作声,作壁上观。有几个还不时拿眼角审视齐远的脸色,暗自揣度这出好戏会如何收场。
齐远只是微微扬起唇角,似在冷笑。
云夫人也看到了,她敛袖行礼,温声道:“坊间无人不知,我这里的女孩儿,只是卖艺,从不卖身。更何况,如今的世道,只有奴隶才可用银钱来买。徐公子请另寻别处吧。”
“我在问她,你这老太婆出来废话什么?”徐方正回头喝骂。
这话失礼,云夫人不过四旬,且不论她风姿如何,这般年岁,实在不该称呼为老太婆。
云夫人神色一冷,道:“阿葵,阿曼,你们先回去。”
阿葵自坐席上起身,便要步出水阁。
徐方正伸手扯住她衣袖:“谁准你出去了?大爷我问你话,你敢不回?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大哥又是谁?”
“放开她。”
是齐远的声音。
“诸君暂避,免得我牵连了你们。”齐远说着向徐方正走来,边走边挽起了大袖。这是穿了常服的武官比武前需做的事。宽袍大袖,虽显风雅,打起架来,却碍事得很,不若以束带扎起宽袖,动起手来,才更好着力。
徐方正忙不迭松开阿葵,一面后退,一面指着齐远:“你要干什么,你敢——”
砰的一声响,接着是酒盏碎裂的声响。
一个人影凌空飞起,重重落到大案上,砸碎了案上摆着的酒盏。酒液淋漓而落。
所幸几位公子都听从了齐远的良言,早早起身避在围栏边。
这一摔着实不轻,徐方正懵了半晌,才叫道:“你敢,你敢打我,来人——”他结结巴巴地喊着,“来人,快来人啊!”
齐远一步一步走近,拎起他的衣领,“在太学宫,我就想这么揍你了。”说着,一拳击歪了他的右脸。
留在水阁外的侍从武士们听到了动静,待他们奔入水阁,看到的却是白衣公子立在水阁中央,一手敛着大袖,一手倒拎着酒壶饮酒。
酒液肆意流淌,滴落在他领口,清秀的锁骨上水液淋漓。一派洒然不羁的狂士风范。
若不是他脚下正踏着他们主人的脸,他们真有种上前与之共饮的冲动。
齐远将酒壶用力掷下,酒液迸溅。
“一起上吧。”他道。
“拔刀……拔刀杀了他啊…… 废物……”徐方正哭喊道。
侍从们依言按住刀柄,刀剑还未出鞘,背后却倏的升起了一丝凉意。
黑衣的武士们不知何时已悄然来至他们身后,出鞘的长刀寒光凛冽。
水阁霎时乱成了一片,刀光闪动,剑影重重。
云夫人早在齐远出手前,便悄悄领着阿葵和阿曼出来了,此时栖月阁中庭一派混乱。那些世家公卿本就畏惧刺客行刺,是奔着栖月阁的安宁祥和而来,谁成想却弄出了刀剑对峙的局面。
女人们也同样惊慌失措,抱着琴慌张地奔走,或是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直到云夫人出面,将她们赶到一间授业的小房室里待着。
阿葵在阿曼房里,从水阁出来后,云夫人便教她来这儿避一避。阿曼畏怯得缩在板壁一角,瞪着阿葵。阿葵只是发呆。
门扇开了,云夫人迈着碎步进来,看到默默发怔的阿葵,摇着头叹口气道:“我一早就看出来了,阿葵这孩子,是会引起男人们纷争的。女人生得太美,有时也是种罪过。”
“怎么办?”阿曼哭道,“怎么办啊,妈妈,我好怕。”
云夫人沉吟半晌,整肃了神色,道:“不怎么办。教姑娘们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栖月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践踏的。”
*
“戍卫所出行,避让。”
一队甲衣武士执着火把,在栖月阁前开出两条道来。
着绛紫官袍的男人下了马,对着立在门边的云夫人略一颔首,大步走入阁内。云夫人在前引路,将他领至水阁。
“戍卫所禁令第一条,夜深执刀私斗者,按罪入狱。”男人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威压。
律令一下,水阁内的武士们纷纷收刀回鞘。
“大……大哥。”满头青肿的徐方正从地上爬起来。来人正是他的大哥,大理寺寺正徐方园。
“混账,不学无术,在这儿喝花酒?为女人争风吃醋?还教侍从们为你出头?”
徐方正委屈道:“大哥,是他、是他先动手的。”
齐远正坐在栏杆上饮酒,一腿屈起,意态闲闲。
“你不是三岁孩子,我也不是来给你们评理的,统统带走。”
齐远放下酒壶,往外走去。黑衣的武士们紧随其后。
徐方正欲哭无泪,被侍从们架着,也出了栖月阁。
栖月阁外的长街上,手执火把的武士们已各自散开。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徐方正先给送入马车,徐方园正待上车,想起什么,回身对齐远道:“恒之,这几日你查案辛苦了。早些回去。”
“我是戍卫长,查案是我的分内之责。”
“正是,你且去罢。”
徐方园作了个手势,一声令下,先前的甲衣武士尽皆各自离去。
徐方正一脸不可置信,“大哥你……”
“你什么你?不成器的!”徐方园抬手去敲弟弟的脑袋。
徐方正急忙抱住头,佯哭道:“大哥你怎么尽向着外人啊?你不抓那齐二入狱便罢了,怎的还当着众人骂我……我……我面子都丢尽了……呜呜……”
“我抓他入狱?你不知他后面是谁么?我一个大理寺寺正,不过名义上是他的上级,你还真当我这个大哥手眼通天啊?”
“大哥,他区区个戍卫长,你怕他什么,你——”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不学无术,哼,戍卫长的位子,怎么会给一个外人坐?”徐方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徐方正给骂的抬不起头,嘀咕道:“哼,这算什么好差事?干的都是又累又脏的活,动不动还要见死人,谁做谁傻子!”
徐方园听到了,气急败坏,一手点着他道:“你大哥干的就是又脏又累的活!你——脂头粉面,风骨全无,徐家有你,家风都给你败坏尽了。”
“大哥,你怎么老训我啊?我……我……”说着似乎要哭。
徐方园扶额:“停车。”
“大哥……”
“真看不得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我头痛。你下去,自己雇车回去。”
“哎呦,大哥,你怎么能不管我……我的腿给那齐家的疯子打折了,行不得半步啊……”徐方正哀嚎,却给大哥一把推了下去。
“大哥……你不管我了,我……我的腿折了啊!”他哀嚎了一阵,车上人恍若未闻,回应他的,只有辘辘远去的马车声。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头,是年轻武士清秀的面庞。
武士微笑着道:“听说你的腿给我家公子打折了。”
“我……”话刚出口,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徐方正惨叫着倒了下去。
“告状的时候,记得说是你十七哥干的。”武士拍了拍他的脸,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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