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已不是你我能决定的。留在长安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于我们一处……必死无疑。”
当初他从乡下通过科举考入长安,为官多年,他自认问心无愧,却亦心知如今朝局已非当年。
人人昏聩,怎能容一人清醒。
若只牵涉他一人便罢,活了一把年纪,他早就看淡了生死。
偏他能看淡自己的,却看不轻旁人的。
吴夫人听着伏在身旁人肩头泪流得越来越凶。
马车在颠簸中彻底远离长安,踏上官道时只觉道路遥遥无期,身旁树木枝丫张牙舞爪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逼近。
夜色更深了,驾车的马夫眼皮一动只觉有些困倦,仰着头大大打了哈欠,快速眨动双眼,忍下眼底逼出来潮意继续驾着马车赶路。
周遭一切越来越静,静得能够听到偶然经过的鸟儿每一次挥翅,静得能听到奔跑马儿每一次喘息,然这静谧夜里静着静着却又在一瞬变得喧闹起来,只听似有马蹄声从远处而来。
马夫心中困惑夜深人静,哪来的马蹄声?
摇摇脑袋,马夫只觉约莫听错,再不济便是前赴长安赶忙交货的旅人商队,思及此,困意上涌马夫未再多想继续悠哉赶路。
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连地面似都在跟着震动。
震动声让马夫彻底清醒,只觉情况不对四周张望起来,却见尘土飞扬间空气浑浊却难以藏匿飞尘中高头大马踪迹,那些人各个魁梧,手执长刀,黑巾遮面,那模样不像过路旅人倒像是十八层地府里爬出向人索命厉鬼。
马夫当即吓得失魂落魄,张唇欲喊‘老爷’,然下一瞬刀已落在肩上,正侯在颈侧。
执刀之人盯着马车,只道一声:“吴大人。”
然并未有人回应。
夜色昏暗时尘土飞扬顺着车帘飞入马车,喧嚣中车厢中人却甚是平静。
吴粟摩挲着吴夫人的手背:“勉儿说得对,我之为人孤僻执拗,从不是个亲和平易近人的,对旁人铁面,对勉儿亦是严苛,父子离心并非全然是他的过错,亦有我的缘故。”
自在长安为官他深觉寒门不易,世家子弟为官更是不屑与寒门为伍。
即便寒窗苦读,谋略才干远胜世家子弟,只出身一项,寒门便无立足之地。他自知难以周旋便只求独善其身,哪怕做旁人眼中异类,他只求问心无愧。
攥紧的手收了又收,颤动音色中难藏哽咽之势:“此生我无愧于大齐,无愧朝廷,却实在对你不住,时至今日还要连累你,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吴夫人泪止住时靠在身旁人怀里,心中却格外安宁,一如年轻时那般。
她心中本是悲痛,骤然听闻此言,唇角溢出一抹笑容叹道:“夫妻多年,你的脾气秉性我如何不知晓。无须多言,我知晓的,我通通知晓的。何须管旁人言论眼色,咱们心安就好。至于勉儿……他长大了,总有一日他也会为人父母,那时自会体谅你的苦心。”
从年轻时她见他第一面起,她就知晓,他与长安富贵公子哥儿不一样。
偏她就喜欢这份不一样。
“这一生我从不觉得苦,旁人总说你木讷孤僻不善言辞,可我知晓你心是好的,当日选你嫁你都是我的意思才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见了你想嫁你。”
“幸而无论何时我们总是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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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谙,长安却是繁华,若是登鼓楼瞭望,长安万千灯火,盛世绚烂风光尽收入眼底。
今夜紫金楼格外热闹,店小二托着盛满佳肴梨木盘灵活穿梭,大厅中央汉白玉砌成的莲花台上舞姬翩翩起舞,身姿曼妙,舞动时腰间银铃清脆作响,玉足点地,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人心尖儿上,台下不时传来看客叫好声,格外喧嚣,与之相较楼上雅间却是静谧极了。
酒水清冽落入杯中,只听人道:“听闻今日皇上见了裴衡牵涉出孙志科举舞弊之事?”
赵丞相面上无神表情:“孙志做事不干净,落得这般下场情理之中。”
那人恭维道:“说来还是相爷行事缜密,算无遗策。”
赵丞相不作声。
那人不知想到了何事,眼底浮现笑意,又道:“咱们这位皇上原想追查孙家灭门惨案为孙志讨回道,如今却成了孙志春闱舞弊贪赃枉法,还闹得人尽皆知,想当初孙志是皇上全力提拔起来,谁曾料想竟做下这般事,当真是打皇上脸面。”
稍顿,又问道:“不知丞相下一步待如何?孙志留下的破绽不少,皇上可是交代严查。”
赵丞相:“皇上既说严查,那便严查,孙志罪行累累,自要给民众交代。”
“话虽如此,可有一事,”那人于暗色中微微倾身上前,眸子在黑夜中亮出光,“可查办此事之人却是裴衡。裴衡此人心思缜密,皇上可对其甚为信任,丞相难道就冷眼瞧着?不怕裴衡查出什么?”
赵丞相略略抬眼,眼底拂过一层冷光。
茶盏落在案几,他道:“有话直言,无需拐弯抹角。”
“皇上说要严查,丞相可知皇上言外深意?”
那人捏着酒杯悠悠道:“眼下外面的人不知晓内情,裴衡却不是个蠢的,他既能查出孙志,又怎会不知晓那是被弃了的棋子?皇上扶持孙家与丞相抗衡,如今没了孙家,皇上心中怎不介怀?只怕因此才重用裴衡。只这裴衡……实在不通情理,比昔日御史台的那位吴大人更甚,若是其顺藤摸瓜难保不查到什么旁的。到那时,只怕丞相会难办许多。”
“哦?”赵丞相抬眸视线探过来,“不知有何高见。”
那人扯唇一笑,行动间已是挺直上身,欣然道:“谋事在前,为保万一,自然要铲平易己。丞相手段高明,想来除掉裴衡更是轻而易举。”
赵丞相:“定国公为国戍边,骤然失子,只怕军心不稳。”
“丞相这是怕了?”那人笑道,“昔日赫赫有名裴少将军尚能殒命落鹰峡,区区裴衡羸弱之流丞相怎的反倒怕了?”
“若你军权在手,本相倒是无需苦心经营。”
那人一噎,随即笑了:“放心,若丞相为难,自会鼎力相助。”
赵丞相不置可否:“最好如此。”
那人不恼,话锋一转只道:“说来明日吴老归乡途中遇难消息便会传回长安,只怕那时又要热闹了。”言毕,敬佩道,“终究是丞相高明,竟能游说吴大人听命行事。”
赵丞相淡淡:“他尚有子嗣,不是难事。”
“丞相之意,那位小吴大人便就此放过?”
“若无吴老,他何以入朝为官?官场沉浮,徒留一人,不足为惧。”
“是了,差点儿忘了,吴家原本在朝中便是不得人心,若吴老在旁人自会敬畏三分,如今人没了,旁人行事自是无需顾忌,丞相果然好谋算。”
亥时过,紫金楼来客仍是络绎不绝,只见紫金楼前立着一辆豪华车架,只瞧车身上的金丝楠木便知晓来人非富即贵,正当旁人探望来人是何身份时只听得车中一声轻扬呼唤:“齐王兄!”
长公主殿下!竟是长公主!
众人瞬间神情肃穆,然众人面上不显,心脏却狂跳,长公主唤‘齐王兄’,难道齐王殿下也在?
众人小心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心叹,怎的未见齐王殿下车架?
人群中未有人回应,只听得“这便要走?几日不见而已,难道齐王兄便不识得我声音?”
李钰脚步微迟,回头只见金丝楠木车架上帘子显出李柔噙着笑意的一双眼。
李柔单手撑着下颌露出一截细如美玉腕子,眉目流转间玩味更显,捏在手中缂丝蝶戏牡丹团扇摇得轻快,悠扬道:“与齐王兄在此相见,当真是有缘呐。”
“只可惜旁人未必有齐王兄这番兴致,”李柔唇角笑容愈深,“适才得了消息,说是又有人要在夜里意外丧生了。这长安的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齐王兄可要多多保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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