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菟丝花

暮春寂静夜色下勤政殿长明灯幽幽亮着,昏黄光线透来时明黄纱幔低垂着将帷帐封成小小一方天地,谢芜守在床边,眼角余光扫过床上昏睡之人。

方才服侍李玦服了药,宋御医说李玦中的毒极为复杂,解毒时药量需得仔细斟酌,因药力极缓,服药后待一二时辰才能见分晓。

殿中静着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谢芜回头见来人是雨桐,眉宇间瞬间多了几分松懈,牵唇:“来了。”

“娘娘今日劳苦,一直未来得及用膳,快用些膳食吧,”雨桐将膳食放下时,不经意瞥见瞧着龙床上躺着的人,心中有疑问,小声提了句,“徐大夫医术高明,娘娘怎不让徐大夫一试?”

“正是因为徐大夫医术高明,才不愿她淌这趟浑水,”谢芜眉眼淡淡,冷嘲道,“御医院里的御医各个认为女子行医为世俗不容,各个自视甚高对旁人行医之法轻蔑鄙夷。既然御医院素以男子行医为正道正理,食朝廷俸禄又以医中圣手自居,为皇上赴汤蹈火的事自然该由他们来做。皇上若能痊愈,自然是他们的功劳,可若是治不好,这罪过亦牵连不到旁人。也正好堵了他们的嘴,省得各个说我狐媚惑主,引得皇上轻信旁人。”

雨桐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谢芜目光微定又想起一事,眼神一瞬变得凝重,她转身牵过雨桐的手,叮嘱:“眼下我脱不开身,但另有一件要紧事,劳烦你辛苦一趟。”

雨桐郑重点头:“娘娘请说。”

谢芜眼神示意雨桐,附耳低语几句。

一刻钟后雨桐离开勤政殿,整座殿宇又恢复了平静,悄无声息间殿宇烛光烧得更是明亮,烛光跳跃间被夜空笼罩的殿宇却如同狰狞恶兽将光亮围绕撕扯挣扎间仿若下一瞬便要将光明吞噬殆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里越是静谧,殿中声音越发清晰。

“嗒——嗒——”

水滴从龙首衔着铜壶中低落,直直坠入下方承接的容器中,内室中重重明黄帐幔低垂隔绝外界一切声响。

明黄龙床上李玦本是平静睡着的,忽而他紧拧起眉心,脖颈青筋隆起,他愤恨道:“为何!为何你们偏不选择朕!为何你们偏容不下朕!分明朕才是大齐之主!朕是皇帝!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朕!是朕!”

“父皇,儿臣没错,儿臣……不,如今朕才是皇帝!朕不后悔朕做过的每一件事,朕便是要你看清楚朕才是最适合坐这把龙椅的人!”

“父皇,您该退位了!”

“从今往后,皇位是朕的!只能是朕的!您放心朕会比您更适合做大齐皇帝!”

“朕!朕是皇帝!朕是九五之尊,朕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谢芜本是在一旁假寐,忽而被满腔怨恨声惊醒,正巧听到李玦梦中呓语。

她冷眼瞧着这一幕,心中讥讽道,李玦口口声声说着不畏惧,可他额头的冷汗,深拧的眉心,急促的呼吸,发颤的音节,挣扎的四肢,无不言明他此时已陷入巨大不安之中。连睡梦中都是如此难安,可见李玦做下的亏心事实在是多。

谢芜心中冷嘲,李玦力求向旁人证明他是个如何好如何好的皇帝,可也只有他自己知晓说这话时自己个儿心里有多虚。

夜深了,谢芜左手撑额继续浅眠。

身为李玦‘宠妃’,李玦虚弱之时作为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贵妃,她自当尽职尽责,那些梦中呓语她只当未曾听到。

不知过去多久,谢芜睡梦中神思恍惚只觉手上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攥握,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心中呼痛时已然暗恼睁开双眼,却见殿中烛光映衬下明黄龙床上李玦双眸幽暗正看向自己方向。

只一瞬谢芜便已调节好情绪,丝毫未让人察觉她的恼怒,旁人只听得她欣喜道:“皇上醒了?皇上可觉得身体好些?”

李玦握着谢芜的手未松开,视线一直凝在谢芜身上。

不知是不是殿中烛光晃动缘故,谢芜好似窥见他眼底闪过一瞬即逝流光,见他看过来的眼神蕴藏温存,听得他迟疑问出一句:“……你……一直守在这里?”

紧接着又追问一句:“守了多久?”

谢芜垂眼,扶额之际有意掩下眼底憔悴,她只当感受不到李玦翠玉扳指膈在手上的痛感,再度抬首时微笑:“只要皇上能醒来,一切都是不妨事的。”

说完又道:“现下皇上醒来,可见是宋御医的药起了效,臣妾这便命人将宋御医进来再为皇上诊脉。”

李玦应了,却未松开她的手。

谢芜将起身未能起身时感受到了牵绊,回首低眉,柔荑轻覆于李玦手背,然先感受到的是他指间冰凉的翠玉扳指。

她温声询问:“皇上?”

李玦轻唔了声,仍是未松开手,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烦:“何须那般麻烦?”说完,低喝道:“刘得全!”

外间的刘得全起初听到声音还以为是幻觉,身边的小顺子见师傅没动静,刚提醒一句,刘得全立即回了神,忙不迭地冲进内室,跪在地上的时候身体因为受不住的惯性在地砖上滑跪了一截,素日里一直被稳稳揣在臂弯的拂尘也摔了出去,颤声道:“奴才在!皇上,奴才在呢!”

李玦见刘得全又哭又笑的模样,剑眉微皱,眉间不耐更甚,训斥:“你怎的这般模样!”

谢芜看过一眼软声为刘得全说情:“皇上,刘公公见您醒来实在太过高兴。”

刘得全在地上连连叩头:“皇上,您可算是醒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奴才万死难辞啊!”

李玦嫌弃:“你若再哭哭啼啼,朕先摘你的狗头。”

刘得全委屈:“皇上……”

谢芜缓言道:“皇上醒了,快将宋御医请来为皇上诊脉吧。”

刘得全抓起拂尘,忙不迭起身:“奴才这便去请。”

皇上中毒昏迷不醒,宋御医殚精竭虑是哪都不敢去,可又不敢让外人发现异样,如今正在御医院里轮值呢。

待刘得全走后,谢芜软声道:“皇上勿怪,刘公公是见皇上醒来太过欢喜。”

李玦冷嗤,眉眼更是不耐:“朕何须他紧张欢喜。”

李玦握着谢芜的手未松开,视线抬起时见眼前人在黄晕光线中容颜绝艳依旧,眉目间难得多了几分温婉柔情,瞧见她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疲惫,他收紧了手,要求:“来,到朕身边来,离朕近一些。”

谢芜眉眼柔顺听命行之,李玦懒懒靠在床上,只瞧见殿中通明烛光便知晓已是深夜,道:“今日辛苦你了。”

谢芜牵唇:“臣妾只一妇人不敢居功,刘公公是御前之人,许多事都是由他打理。”

李玦不置可否:“那自是他的本分。”

谢芜面上柔顺,不言语,然听着李玦这般顺其自然习以为常语调,忽而想起赵晴的话。

赵晴说,这世上有千万人心甘情愿为李玦付诸性命,便是因此,李玦从不会将旁人付诸看在眼里。赵晴说,她不愿成为那般人物,性命只有一条,她只求能保留性命。

是啊,谢芜想,身为皇帝,身为一国之尊,李玦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李玦手中的权力让他对于想要得到的一切都有绝对的力量。本分,这二字从李玦口中说出何其轻渺,于旁人而言又是何等沉重。

垂眸之际,谢芜心道,赵晴说得对做得对,一如赵晴不愿为李玦这般人物付诸性命,她亦是如此。

李玦靠在软枕视线原本瞧着谢芜,见她如同菟丝花般守候在身边,乖巧,柔顺,体贴,纤美,敛眉垂首间不带有丝毫攻击性,他瞧着瞧着只觉这一幕分外安心,渐渐地,他视线放空,又变得悠远,忽而道:“朕记得年少时病中母后也是这般收在床前彻夜照顾。”

谢芜心中微微一停,言语温软却是故意言道:“太后仁德体贴,堪为天下母亲典范。”

李玦眼底飞速闪过一抹鄙夷,否决道:“朕说的不是太后,而是朕的生母。”

听至此处谢芜便不再作声,只垂眼听着。

关于李玦出身谢芜有所耳闻,李玦幼年时不得宠,生母不过是区区美人,旁人母凭子贵,可李玦生母却没能等到那一天,即便生下皇子亦未能再度晋封,位份只止步于美人,后来盛宠渐衰年级轻轻便去了。李玦生母去后的第四年后李玦被先帝荣嫔收养,李玦登基后尊先帝荣嫔为太后,亲政后又加封生母为贤德太后。听闻当时太后得知此事甚为恼怒。

忽而李玦唤了声:“芜芜。”

“臣妾在。”

李玦目光怅远,感慨道:“病这一场,朕忽而忆起许多事,身在帝位,身为皇帝,为这江山,朕做过许多不得已之事,朕实在是疲惫至极。”

谢芜瞧着他透露出青白色面容,一整晚噩梦缠身,精神不济许多,瞧着已是虚弱至极,她安抚道:“病中易多思,皇上难免劳累,待病愈过后一切都会好的。”

李玦闻言朝她看过来,牵唇,向她伸出手。

谢芜只屏息一瞬已然将手放入他掌心。

李玦握着她的手,眉眼弯着:“幸而还有芜芜陪在朕身边。”

李玦低眉看着掌中玉指纤纤,视线慢慢上移时将谢芜面容看进眼里:“父皇,母后,兄弟……朕的身边已有太多人离开,”他目光凝着她,“芜芜会永远陪在朕身边吗?”

谢芜迎上他目光,莞尔牵唇时顺势靠近他怀里。

她下颌抵上他肩膀,缱绻柔弱鼻息间萦绕着他身上惯用的龙涎香,她目光无比清明,轻柔慢语将他想听的话全说给他听。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1)。”

她道:“臣妾所有皆为皇上所予,若非得皇上眷顾臣妾如何能侍奉在侧,皇上在,臣妾心安。”

李玦:“朕想芜芜陪着朕,永远陪着朕。”

谢芜眼底清明无关悲喜,只木然重复:臣妾永远都会陪着皇上,永远,永远。”

约莫一炷香后,刘得全端来药碗,谢芜亲自试了药,叮嘱道:“从今往后事关皇上更要万分仔细。”

刘得全忙忙点头:“娘娘说的是。”

李玦苦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训个奴才有何用?分明是下毒之人心思歹毒。”

谢芜闻言面上惊慌,放下药碗,已然跪下先行礼道:“臣妾疏忽失察,求皇上治罪。”

李玦瞧着她,笑着将她扶起:“这如何与芜芜又有干系?”

谢芜:“皇上授臣妾掌管六宫之权,身为嫔妃便照应皇上一饮一食,臣妾疏忽竟发生此事,请皇上责罚。”

“与你无关,”李玦将人扶起,眼底闪过一抹阴狠,“是旁人的错。”

谢芜不再言语,待宋御医诊脉后,李玦睡下谢芜这才走出勤政殿。

春夜潮冷今日竟飘起雨丝,雨桐撑伞上前,低声言道:“娘娘,春熙殿派人传来消息,昭容求见。”

(1)出自李白《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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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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