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河渡口。
临行前,谢宜浓正在和李嘉栋做最后的道别。
“外祖父,小浓这便走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李嘉栋拽着她的手,顶着一双泪眼,无声点头。
谢宜浓:“若是日后,刘员外带人来府上闹,直接报官便是。左右,我们是不欠他家的。外祖父也不必再为了我的名声一味隐忍退让。”
李嘉栋继续点头:“外祖父知晓的。反倒是你,入宫之后,不要轻易站队,更加不要轻易相信你那位长姐。万事谨慎,千万记得,无论如何,活下去最重要。待你安顿下来,记得给外祖父写信。”
其实,这些谆谆嘱咐,她在这三日已经听他说了无数遍。
许是临别在即,听着耳畔传来的一声声絮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往下落。
嘟——嘟嘟——
忽然,一阵幽远的长号,自船尾传来。
启航时间马上就到了。
谢宜浓只感觉,握着她的那只大手,先是一紧,随后缓缓松开。
“时间到了,快快上船去吧,免得误了开船的时辰。”李嘉栋强忍着不舍。
“外祖父,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不能应付了事。还有,皇宫的花销大,你千万记得,要每月都给我送钱来,不然我在宫里可是会挨饿的。”
谢宜浓并非真的缺钱,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让外祖父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赚钱,没道理老了就不喜欢了。忙起来,他才不会胡思乱想。
李嘉栋转泣为笑,了然开口:“你这个促狭鬼。放心吧,祖父会的。”
一步三回头,谢宜浓总算是如期登上了返京的船。
她和青瓷一直站在船尾,直到再也看不清岸上的人影,才转身回到船舱。
青瓷一边整理两人的包裹,一边说:“小姐,我观察过了,这艘船上,一半是赶路的行人,另一半竟然全都是老爷雇来负责我们安危的镖师。我悄悄数过了,五十个镖师里面,女镖师足足有三十个呢。”
谢宜浓面色冷淡,眼底泛起一抹嘲弄,嗤笑道:“他哪里是在意我们的安危,不过是怕我跑了,他没办法交差罢了。至于那些女镖师,不过是不想让旁人抓到他的把柄罢了。我毕竟是要入宫的秀女,未来势必要侍奉皇上的人,又怎么能单独和男镖师共乘一船呢。”
青瓷也反应过来了,面色一白,低声嘟囔了句:“难怪方才守在舱门口的那两个女镖师防贼一样盯着我们瞧呢。原来是怕我们跑了。”
“这也怨不得她们。如今的世道,女子能够寻到一个靠自己就能安身立命的差事,可是天大的幸事。于她们而言,谢康宓付了银钱,那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他吩咐给她们的任务,是要把我们安全送回京城,那她们就得完成。至于用什么态度,谢康宓没有提,她们也不会在意。”
谢宜浓想得很开,她知道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并不打算为难这些终日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师。
“不过,既然有她们在。返程的这段时间,你也不要太忙碌了。左右她们拿了我父亲的银钱,有什么差事,你自去吩咐她们去做便是了。”
青瓷似懂非懂点点头。
七日后,船只到达了京城。
船上待得时间有点久,猛地一落地,感觉一阵云里雾里,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好在她那位继母的面子工程向来做得不错。
甫一下船,她们就被人引着坐上了府上的马车。
谢康宓还没下值,谢宜浓拜见过主母后,就回了属于她和她娘亲的清秋院。清秋院被重新打扫、装潢过了。虽然处处透露着破败,但还算干净整洁。
显然,府里的人是用了心的。
谢宜浓由丫鬟侍候着,仔仔细细地泡了个热水澡。
青瓷也被她赶去洗漱休息。
傍晚时分,前院派人来报,她父亲已经下了值,如今正和主母贺春茗待在前殿,等着她去拜见。
梳洗后,谢宜浓穿上府里一早为她准备的并不符合她如今体量的新衣裳,带上青瓷去前院请安。
自她负气离京,除了离府前留在卧房的那封写明了她去向的书信,她没有再往京城写过一封信。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但任何人都能够看出来,她心里是对谢康宓这个父亲有怨言的。
一开始,是在赌气。
甚至连离家这个举动,也是在赌气。
时间过了太久,当初离家的具体原因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了。
依稀记得,是长姐谢宜浅抢了她的一个什么东西,主母贺氏趁着父亲不在家,刻意偏心,让下人亲自从她手里把东西夺了去,奉到谢宜浅的手上之后,贺氏还单独罚她去跪了祠堂。
若是两个人都罚那她也认了,可偏偏只罚了她一个。
明明是她谢宜浅两个同辈之间的矛盾,贺春茗身为长辈,却不顾缘由拉偏架。
那时候,她的年纪还很小,没什么思考能力,很多决定都是依靠直觉和冲动。
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受了天大的委屈。
再加上,母亲去世没多久,就被谢康宓劝着、逼着喊贺氏为母亲。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是贺春茗抢走了她母亲的位置,心里对她颇为不喜。只不过碍于谢康宓的威严,她从没有表露出来过。
而祠堂罚跪事件,彻底压垮了年幼时的她的心防。
在祠堂跪了一夜,两个膝盖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翌日黎明,她一瘸一拐回到清秋院。
青瓷红着眼给她的膝盖涂上消肿的药膏,谢宜浓却是越想越觉得委屈,也跟着红了眼眶。当即,她让青瓷收拾了包袱,留了封书信,把她受得委屈都写在了上面。
随后,趁下人不注意,带着青瓷,从后花园的狗洞溜出了府。
她知道,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她也知道,只有她和青瓷两个人,肯定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坏人盯上。所以,她直接去了外祖父开在京城的商铺。
京城的铺子是由林叔的儿子林生在负责。她们是在林生的陪伴下,乘着李氏的货船去了江南。
那时,谢宜浓以为,她虽然不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人,但至少有些分量。她想要靠着离家出走,让父亲替她出了这口怨气。
可惜,事与愿违。
谢康宓非但没有替她出气,还在信上骂她忤逆不孝,无故离家,气病了‘母亲’。
后来,她逐渐认清了事实,不再痴求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但心里始终藏着一股气,不愿向谢康宓低头。
......
很快,她们行至前院。
进门前,谢宜浓脚步稍顿,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挺了挺笨就没有完全的腰脊。
阖目,再睁开。
眉眼之间的淡漠转为平和。
和青瓷对视一眼,抬腿迈了进去。
主位上,谢康宓和贺春茗并肩坐着。
看着款步走进来的谢宜浓,他们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虎躯一震。
两人对谢宜浓的印象,还是她离家时候的模样。可如今,她已亭亭玉立,聘聘袅袅。无论是眉眼,还是神态,谢宜浓都像极了她的生母李清秋。
他们被谢宜浓如今的长相给惊艳到了,僵持在座位上,好一会儿都没能回神。
但仔细甄别便可发现,两人的神情又稍有不同。
惊艳之余,谢康宓的眸光逐渐变得幽远。视线看似落在谢宜浓身上,实际上脑海中浮现的是李清秋的身影。
而贺春茗,却莫名觉得慌乱。
甚至,有点后悔同谢康宓提议让谢宜浓入宫了。
这般好颜色,又岂是池中之物。
想当年,谢康宓不就是被李清秋那张脸给迷住了吗。万一皇上也同样被谢宜浓迷住,那她的浅儿又该如何?
明明他与她才是青梅竹马,可一遇上李清秋,就将她抛诸脑后。
若非是她父亲临终前,不惜跪在谢康宓面前,求他庇佑自己,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纳她进门。
更别提如今的主母之位了。
登时,贺春茗反应过来,暗骂:这臭丫头,心思竟如此深沉,竟敢在她面前藏拙。
谢宜浓才入府那会儿,拜见贺春茗时,穿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素雅衣衫,小脸蜡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有如此颜色。
现在看来,‘在船上奔波数日以至身体不适’不过是她的托词罢了。
她是在伪装、掩饰自己的原本的相貌。如今,谢康宓回来了,她再也不能做什么,她才显露出自己的原本相貌。
真是好算计。
余光瞥一眼身边人,见他正看着谢宜浓怔神,贺春茗恨得牙根直痒痒。
她知道,他是在透过谢宜浓这个贱丫头怀念李清秋。纵她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里一直有她的位置。为此,甚至连一个儿子都不舍得给她。无论她如何乞求。
于是,她顺着谢康宓的目光,重新把视线落在谢宜浓身上。
看着和李清秋无比相似的面庞,贺春茗心里有不甘,又有痛快。
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李清秋啊李清秋,就算谢康宓心里有你又如何?就算他执意要娶你一个商户女又如何?
你比我漂亮又如何?还不是成了白骨一堆。而我,才是世人眼中的谢夫人。
如今,我的女儿是深受皇上恩宠的贤妃娘娘。而你的女儿,只是我女儿登上后位的垫脚石。这辈子,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女儿,终将败在我和我女儿的手上。
权势熏心,谢康宓也不再是往昔那个好似空中悬月的少年郎,而是行事狠辣、血缘淡泊,让世人畏惧的谢首辅。
为了他的官位、前途,竟不惜送你唯一的女儿入宫。
李清秋,幸而你死了。若你活着,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定然是后悔嫁他的。
谢宜浓在他们座下不远处顿住脚步,拎裙跪下:“不孝女宜浓拜见父亲、母亲。”
她的声音,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两人回过神来。
“自家人无须多礼,起身吧。”
谢康宓从凳子上起身,亲自将她扶起,视线落在她的眉眼上,声音缱绻,却让谢宜浓感到头皮发麻:“你如今,生得很像你娘亲。”
贺春茗见状,笑意僵持在脸上,一句客套的话都说不出口。
干脆闭嘴。
谢宜浓本以为,此次和谢康宓的会面,必然是要承受一番叱骂的。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责怪,没有呵斥。谢康宓对她的态度,一反常态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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