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呜呜地吹,吹得不远处战场上的骸骨哐啷作响。
宿泱听不清遥远的哭声,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上好像破了个大洞。
她小心翼翼揭开藏在怀里的包裹,举起那块饴糖。
糖纸泛着黄,衬得晏随肤色愈发白皙,甜腻的香气隔开寒风,将二人包围,宿泱说:“顾瑶临走前给了我两块饴糖,一块进了宿蝶的嘴,另一块在我这里,把它带回去吧,或许能帮到你们。”
“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到处乱跑!开店也就算了,我爹已经拿县令开了刀,你父亲居然还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一个死人,你这个没脑子也要去凑热闹,如今两败俱伤,你满意了?”
“没有两败俱伤。”
宿泱说:“我们都还活着。”
“都?你也真是好意思张嘴,顾青就顾瑶一个妹妹!他母亲春娘生产时伤了身子,家中就这么一个老幺从小千娇万宠地长大,她死得那么痛苦,甚至还不到十六岁,你叫顾青怎么办?你叫春大娘怎么办?”
“接受,然后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她站起身,看着那双湿润的琥珀色眸子:“我都知道,我也曾亲手送别自己的亲人。”
“他们不会想看到你们这么痛苦,地上的一个个送,天上的一个个接,总会再见面,到时候要漂漂亮亮地去见他们才行。”
宿泱手上使了几分力,从晏随手里夺过那把花纹繁复的匕首。
她望着男人手腕鲜红的伤口,捧起他的脸:“不要愧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顾青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有机会。”
晏随猛地挥开她的手:“用不着你管,我的兵,我自然会护好。”
本就头重脚轻的宿泱晕乎乎的被挥到了地上,她望着男人凑过来的脸,心跳越来越快,然后便呼吸急促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视野里只有男人纹路清晰的手掌:“干什么?我不过就是晕了一下,你用不着扇我巴掌吧!”
宿泱眼睛瞪得像铜铃,嗓子却哑得不像话。
“你还好意思张嘴,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都没使劲你自己就晕过去了。”
晏随脸上表情十分难以形容:“我营里刚招的那个新兵蛋子都比你身体好,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才十四岁,这么高,长得跟土豆子似的,人家淋一天雨,泥地里摸爬滚打都没事。”
宿泱绝望地闭上眼睛:“你就是这么刺激病人的吗?”
“这么脆弱,谁刚刚要好好活来着?淋了场雨就躺下了,你好意思张嘴?”
“我脆弱?谁刚刚搁那里掉眼泪,还骂我?我看你是恼羞成怒!”
“嗓音跟宫里太监似的,小爷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晏随一甩袖子,抬脚就往外走。
“站住,骂不过就想跑?”
宿泱说一半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脑海里再次出现系统的机械音:
【宿主,您现在体温已达三十八摄氏度,心跳一百二,还请您以身体健康为主。】
宿泱正在刚开放的药品库里挑挑拣拣:“原来是因为发高烧,怪不得我今天跟晏随说话心跳那么快,我还以为自己脑子出问题了呢。”
她花1000积分兑换了盒布洛芬胶囊,正准备服药,却看到推门进来的晏随:“我问过郎中了,你这个脆弱的家伙淋了场雨得风寒了,这是郎中开的药,赶紧吃吧,别到时候死贫民窟里。”
宿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药盒塞进袖子,然后便和浓重的药味来了个亲密接触,脸上还来不及收起的惊慌彻底被皱成一坨的五官掩盖。
晏随大笑着离开。
宿泱本就烧红的脸差点气冒烟,她闭了闭眼,欲盖弥彰一般问:“宿蝶呢?”
“你庶妹比你还脆弱,住了一晚上之后腰酸背痛地离开了,最近倒是没再来找我们麻烦,怎么,你还想去找她?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
她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艰难喘过气来,对着晏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滚!”
经过一周做贼一样的奋斗,宿泱终于在布洛芬和中药的帮助下重新成为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妙龄少女。
再回到店铺时,本该人来人往的集市却分外寂静,宿泱从正午等到了太阳西落,却没等来自己的顾客,如今她生意刚刚起步,顾客几乎都是贫民窟的退役士兵,他们愿意相信自己的货品,宿泱也愿意多给他们几分照拂。
铺子虽然人流量不大,但一个没有也太过反常,宿泱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回到了贫民窟。
入目便是一片杂乱,宿泱几乎要认不出自己记忆里的地方。
顾青没在,春大娘没在,晏随更是无影无踪。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映入耳帘,宿泱循声找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约好今日取货的顾客,现在却虚弱不堪地躺在床上。
“宿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身体不适,食言了,你快躲远些,别把病气过给你。”
宿泱把努力起身的汉子摁回床上,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烫得可怕:“马二哥,不妨事,我这不亲自来给您送货了么,我前段日子风寒刚痊愈,喝了不少药,如今正是体质强健的时候,您不必担心。”
男人嗓音嘶哑,苍白的嘴唇露出一抹笑,宿泱却笑不出来:“我这里还有些剩下的药呢过会儿给您送来。”
古代医疗和卫生条件不比现代,一个小小的风寒便可夺去一位壮年男子的性命,马二这个样子,病情不容乐观。
“宿姑娘,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不如您和将军身体娇贵,这一服药是我和家人一个月的全部开支,我们还不起,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不少兄弟都因此倒下了,我怎能独享姑娘的恩惠,不过您那面料是真好用,我听买到的兄弟说,穿在棉衣里这么冷的天气都能出一身白毛汗,唉,还是我马二没福气呀。”
他挠了挠头发,憨厚地笑起来:“这事也怪我们,老天爷变脸一向快,只不过今年格外反常,是我们疏忽了。”
宿泱听着他愈发嘶哑的嗓音,脸色难看至极,刚接取不久的任务三还明晃晃地挂在系统的待办栏上,任务名字却早已刷新成了红色。在系统的数码屏上,鲜血一般蠕动,最终变成殷红的小河流淌在宿泱视野里,刺得她眼睛生疼。
“天罚将至。”
上天从未眷顾边关百姓,又哪里来的资格降下惩罚?
世人都说边关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能吃上饭全凭上苍恩赐,宿泱却只信人定胜天,若没有一代代边关人勤勤恳恳的努力,边城这座松柏一样茁壮的城池怎么会坐落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
宿泱没回答马二的话,只是给他倒了杯水,布洛芬胶囊的粉末顺着袖口纷纷扬扬落入杯中,转瞬就无影无踪:“马二哥,没那么严重,您身强体壮的,区区风寒算什么,先喝水。”
“哎呀,我真是病得不轻啊,这白水怎么有股苦味。”
宿泱只是笑:“老天爷心疼您呢,这是要苦尽甘来了。”
马二喝光了杯中的水,脸上全是满足:“有您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宿泱没回答,也没离开,她把缝好的摇粒绒外套放在马二床边,掏出自己的荷包开始数钱。
记忆里,孤儿院的孩子全都懂事乖巧,只有宿泱被当作生性凉薄的怪物,院长妈妈笑眯眯地告诉她只是性子迟钝而已,只要本性善良,多听多看总会好的。
宿泱深信不疑地践行了二十余年,事实证明,之后的人生也的确好了起来,作为最受欢迎,调节效率最高的社工,宿泱获得了很多人的帮助和喜爱。
他们总说宿泱长了一张圆脸,一双笑眼,看着就是有福气又善良的孩子。
但宿泱本人却对此并不知情,她只是觉得,那么多人帮过自己,互帮互助,推己及人总是没错的。
如今,那些温暖的痕迹也并没有从她身上消失,圆脸的少女依然愿意笑意盈盈地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一块,两块,三块……
宿泱捧着自己的荷包,从仅有的五块碎银子里掏出三块递到马二面前。
“马二哥,晏随说你曾是军中最好的工匠,能否请你帮我修缮一下我的茅草屋,这不是冬天快到了,我想住得暖和舒服一点。”
她不好意思地笑,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不瞒马二哥,我不是跟我父亲闹僵了么,宿家掌握着边关几乎所有的商铺,我没找到合适的工匠和材料,所以才找到马二哥的,要是材料费不够,您再找我要。”
马二几乎要跳起来:“小姐真是看得起我,只要我的病能好,这件事就包在我马二身上!”
“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还等着修屋子呢,马二哥的病肯定能好!”
宿泱笑盈盈地和马二摆手告别,笑容却在踏出大门的一刻骤然消失。
“晏老将军,您尊贵之躯,贫民窟残破,又全是病人,怎么容得下您这尊大佛?”
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问:“晏随在这里吗?”
“不在。”
“那顾青呢,老夫听说了他妹妹的事,毕竟顾青也是立过功的副官,闹成这样实非我本意。”
宿泱说:“他们都不在,您若是想道歉可以给出一点实质性的补偿,不要这么假惺惺。”
中年人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平淡,他暴怒出声:“我肯过来已经是纡尊降贵,那不过是一个士兵而已,你连他们都比不上,别给脸不要脸!”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白《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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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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