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因病而心情低迷期间,我意外收到了一封信,落款是索菲亚·库兹涅佐娃。我当时坐在圈椅上,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她是我们在斯特雷尔纳小酒馆遇到的醉汉的女儿——在加特契夫剧院演出结束后给我送花的女孩。
“亲爱的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那天,父亲说他在酒馆遇到了您,您答应让我免费去看演出。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激动地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早上在持续的亢奋中我先去纺织厂请了假,然后早早地坐车来到了加特契夫。我是第一次来加特契夫。虽然这座小城离斯特雷尔纳很近,但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城区,或者说,我们所居住的小房子附近的那几条街道。十三岁开始我就去纺织厂当了女工,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工资按月结。每个月收到工资后我会把钱交给母亲,她治病需要花钱,同时,家里还要供几个弟弟读书。我第一次认识您是因为有天厂长在工厂巡视的时候落下了一份戏报,那份报纸被我捡到了。报纸的头条版面上报道的是您在彼得堡歌剧院演出时的盛况。我看着照片上您那张熠熠生辉的面庞,内心激动极了。实不相瞒,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唱歌,也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躲在厨房的角落练习过,也梦想过成为您这样的女高音歌唱家。但艺术是有钱人的专利,穷人只能听工厂缝纫机的运作声。从那之后,在报纸上偶尔得知您的消息成为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即便从未听过您的歌声,但我就是毫无理由地相信您的嗓音一定具有很大的魅力。我没想到有一天能够去看您的演出。亲眼看到您的那一刻,我深信,您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为内心痛苦挣扎的人带来了光亮。您看上去苍白、削瘦,可在舞台上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请原谅我在演出结束后冒昧地去找了您,我本想去感谢您,却正赶上您身体不舒服。您还好吗?上帝啊!我此刻多么想知道您的消息。为了喜欢您的观众,请您一定好好保护自己。请相信,您的观众爱您的声音,可他们更爱您。您的存在本身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好的礼物。
C.K.”
信并不长,只有正反两面。信纸上有淡淡的香味,并不是名贵香水的味道,是某种普通的香粉味。我拿着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无法否认的是,我的心被索菲亚朴素的文字冲击到了。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也可以在别人眼里熠熠生辉,我也可以成为别人的光芒。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天生具有魅力的人,我认为那些有魅力的人要么天生如此,要么具有散发魅力的天赋,譬如卡佳。可我并不属于二者之一。我是普通的,我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散发一丝光芒。可索菲亚让我看见了自己的魅力。我也是有魅力的,我不需要做什么也可以有魅力。我捧着那封信哭了。
在那之后,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重新回到舞台上。虽然我的病没有好,声带痉挛仍会不时地发作,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不喜欢失去舞台的、从别人身上获得安慰的自己,我想要在舞台上发光的自己。
我重新回到了谢尔盖小剧院。为了可以正常演出,我对自己的生活作出了严格的规划。我严格控制饮食,戒掉酒和甜品。我需要足够的睡眠维持体力,即便因为失眠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依旧会准时闭上眼。运动、按摩、活动身体的每一处肌肉、关节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即便如此,我上台前仍然需要注射一定剂量的镇定药物以确保演出不会出现问题。频繁用药使我的身体对镇定剂的敏感度越来越低,我注射的剂量越来越大了。黛西和谢尔盖一开始反对我这么做,但我态度坚决,后来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再阻挠了。我并非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我只是无法停下来,我无法不工作,无法不登台。
身体状态不好的时候,我从台上下来后会特别疲惫。有一次,演出结束后在化妆间卸妆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剧烈抽搐。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蜷缩在地上,喉咙像被绳子勒紧了一样。我以最狼狈的姿态展现在其他人面前,这是我不愿意面对的状况,但在往后的几年里这种情况还发生过好几次。谢尔盖为我拿来草药制成的药剂进行局部喷雾,情况才好转了些。
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会定期给我寄信,我也会回信。我用这些年赚的钱设立了一个小型个人艺术基金会,用来资助那些没钱学习音乐的孩子。索菲亚也得到了资助,她去纺织厂辞职了,找了一个时间更灵活的工作。一有空,她就会去音乐学院旁听。虽然起步的年龄有些晚,但迟做总比不做好。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将来成为一名音乐老师。
那几年,我和卡佳的关系有些疏远了。我们并没有不联系,还是会偶尔寄信给对方,但仅仅是为了告知对方自己的近况,情感交流几乎是缺少的。我在信中得知,公爵夫人两次急性癫痫发作,险些丧命。卡佳的弟弟阿廖沙在十八岁那年爱上了一个伯爵夫人的养女,但那个女孩后来受伯爵夫人之命嫁给了一位将军,阿廖沙从此变得不爱笑了。卡佳后来带着家人搬离了巴黎,去了卢森堡。
有时候对着信纸,我会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经历了种种事情以及长时间的分别,她的模样在我脑中竟有些模糊了。我会强迫自己回忆往事,强迫自己不要忘记。遗忘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伊琳娜长成了大姑娘,她也有了心事,有时我会听见她的房间里传来啜泣声。我从舞蹈学院的老师那里得知,彼得堡芭蕾舞团将在舞蹈学院选一名最优秀的学生,当作未来的首席芭蕾舞女演员培养。伊琳娜和玛莎同时成为了候选人,这意味着两个女孩之间形变成了竞争关系。
伊琳娜刚学舞的时候——那时她还是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就告诉祖母,未来想要成为彼得堡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她为了梦想付出了全部努力。如今花季少女的她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她第一次受严重的脚腕扭伤是在十四岁,那次受伤也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她的脚腕只要一过度疲劳,伤痛就会复发。膝盖、腰肌劳损更是常见的情况。
一次睡前,我去伊琳娜的房间看望她。我在床边坐下时,正好看到她的脚骨矫正器整齐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医生说她的骨头早已变形很难纠正过来了,但她还是不知道在哪买到了这个矫正器,自己偷偷用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发自肺腑地对这个女孩心生怜爱。
相比于伊琳娜,玛莎更像一位为芭蕾舞而生的天赋型舞者。她的每一次舞动都如天使般轻盈、自由、灵动。她也很努力,但相比于伊琳娜追梦路上的艰辛,玛莎显得更轻松些。玛莎深知伊琳娜的梦想,本来活泼开朗的她在面对伊琳娜时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对方的心事。而伊琳娜在看玛莎跳舞时,听玛莎被所有老师表扬时,眼神里有羡慕,有欣赏,却唯独没有嫉妒。她们互相竞争,却也深爱着彼此,这大概是少年最美好的模样。
阿列克谢·费奥多尔耶维奇每隔一个月会来看望一次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他每次都穿着第一次来时穿得那件发皱的白衬衫。后来我才知道,那件衬衫是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年轻时候送给他的,他在箱底存放了十几年。
安东跟廖沙叔叔越来越熟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安东没有小时候那么闹腾了,他会和廖沙叔叔谈论一些男生之间的小秘密。
有时候我很晚从剧院回来,看着早已入睡的两个孩子,会突然心生愧疚。相比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对我的照顾,我对安东和伊琳娜生活的关照是有限的。
我对孩子缺少天生的热情。记得小时候,当我还和妈妈以及叶菲莫夫住在一起时,我们的街道上住着许多和我们一样的贫民。我时常能看见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女人,撩起破旧宽松的衣衫,露出有些发肿发红的□□,哺育怀里的婴儿。那些婴儿在我的印象里长得都很丑,而且脏兮兮的。婴儿嘴里拼命吮吸着一侧的□□,一只手贪婪地抓住另一侧的□□。女人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可在这样的场景里我丝毫感受不到温馨与爱,我只觉得恐怖和反感。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生命霸占,也无法忍受漫长地育儿过程。曾经,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有问题。
那条街道上还有许多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无法像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学习外语、艺术,只能成天在漫天的灰尘中奔跑、打闹。傍晚的时候他们带着两脚泥土、一身臭汗回到家,难免会被家里的大人训斥。我时常能听到隔壁,或者,隔壁的隔壁传来的大人的谩骂声、小孩的哭闹声。那些声音刺耳难听,仿佛不是人类发出来的,而是动物、或是电锯发出的。
对于我的母亲,我对她充满了同情与爱。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母亲。甚至,我立志要做和她完全相反的人。她为了男人和孩子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几乎完全地丧失了自我。
过往的经历让我坚定而自私地爱着自己。我想我永远不会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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