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天光既亮,众人饱腹动身。

落石声犹在耳畔,以此观之,熇州城内境况,愈发不容乐观。众人一路上没情没绪,格外消沉。到第二日后晌,临近熇州城,一股**臭气飘来,熏得众人头晕作呕。

纪舜英捏住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赵结低声:“尸臭。”

尸臭飘传至此,熇州城内恐怕死伤无算,甚至已有瘟疫滋生蔓延。来路截断,前路未明。

此时进城,一旦染上疫病,万死一生。

“进了熇州城,生死难料。”奉行自然不惧,同来几人亦有决心。而中途进队两人,她却不能代为决断,是以面向众人道:“愿来的,随我撕布蒙面。”

朝服撕就布条还有剩余,但宽度不够遮住口鼻,逃筝即刻抖开包袱,其内只剩件布衣和两块霉饼。一路到此,所有口粮都已发酸发霉,在火里炙烤焦热方能勉强食用。逃筝拣出霉饼还在思考,陆调羽先一步接了她的布衣,塞进自己包袱。

“口粮都留下吧,到城里多少能找到些吃的。”奉行拣出口粮,囊中清水匀进竹筒,“花夫人腿脚不便,这趟就勿要去了。这些水粮,你且拿着。”

纪舜英接了水粮,心道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赵结尊贵,不会以身犯险。陆调羽和逃筝已在行动,张添瘦是奉行家仆,无论如何都会随行。此时和奉行分别,日后就只能与赵结同行。

可她右腿骨折,走路尚且困难,如何伺候太子殿下?

她抬眼瞟向身侧的张添瘦,期待对方能予回应。

张添瘦低眼瞧去。纪舜英右手拄着树枝,左手搭在自己手臂上,方才勉强站立。如果留她独自在这崇山环绕、官道断截的境地,她断难存活。

可留下陪着纪舜英,坐视奉行前往熇州,便如背信弃义。

他左右为难,吞吞吐吐道:“小姐,我——”

奉行会意,不叫他为难,礼说:“张大哥,劳你在此留守半日。明日前,我会探得城内情形,送信到此。随后还要劳你将信送出去。”

张添瘦讷讷抬头:“小姐……”

“花夫人有伤在身,也要劳你多加照料。”奉行收来绢布香囊交给张添瘦,“艾条已经用尽,这些香囊尚还有用,张大哥拿着吧。”

张添瘦握住香囊,更觉自责,几乎想要开口回说同去。可纪舜英抓着他手臂的手稍一用力,就抹去了他的冲动。他压低眼睫,把香囊塞到纪舜英手心。

逃筝提起砍刀,拎着包袱皮,预备在侧边割出口子,方便撕成蒙面布巾。忽地想起队中还有个人,旁敲侧击道:“撕几张?”

“四张。”赵结扯下腰挂银香囊,“城内遭此劫难,想必缺医少药。我略通岐黄,还能帮些忙。胡筝姑娘,蒙面布撕宽些,方便对折。随后用焚香盂内残余艾灰填涂夹层,能稍遮尸臭,也有预防瘟疫之效。”

奉行讶然。

赵结身怀岐黄之技,若能同去自然是好。但他此番身穿朝服赶赴东岭,必有图谋。即便途中生变,不求尽功而返,也当求安然归京。

她是没料到,他竟肯将生死置之度外,随她同进熇州。

奉行很快敛起惊讶,依赵结建议去拿银香囊。

其中一枚在纪舜英手中,纪舜英交出香囊怯怯开口:“善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见她欲言又止,奉行颔首应了。

银香囊交给逃筝,稍加叮嘱后,带纪舜英到两丈外。

“花夫人请讲。”

“归殿下,因为关乎身家性命,从前交往时多有隐瞒,还请归殿下恕罪。”纪舜英撑着树枝勉强作礼,“我的确是纪舜英,当年假借病故离宫,后来建起天香苑,但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听纪舜英亲口承认,奉行忆起沈宜芳。

身死债消,再想起沈宜芳,她心中只觉怜悯。是以看向纪舜英时,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柔声宽慰道:“皇家深宫,苦不堪言。怨不得你。”

纪舜英愕然抬眼,离宫多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东窗事发,时常在腹中酝酿事发后的辩白之词。东岭偶遇奉行后,更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反复思忖斟酌该如何应对。

如今一句“怨不得你”,叫她不知该如何继续。

许是对方目光太过温柔,叫她忍了多年的委屈全数涌来,不禁攒眉忍泪望去。

“若是为道歉。你原也不曾对我不住,自然无需愧疚。”奉行劝解道,“纪氏已死,世间只有天香苑花夫人,我识得的亦是花夫人,何来隐瞒?至于真容示人与否,凡人都有自己的喜好,都有自己的难处,何必寻根究底?”

逃出皇宫后,虽得以新生,但因惶恐愧疚,纪舜英困于前尘往事,时常彷徨梦魇而无人倾诉。今日听奉行所言,多年心结一朝得解,她顿觉如释重负。

“多谢归殿下。”

纪舜英诚心道谢,躬身屈膝行礼,但没能稳住身躯,一头撞进奉行怀里。

“哎呀,这是谢我?还是恨我呢?”奉行笑着扶她站稳,“花夫人要谢我,不妨回京后拣两朵花送我,也好叫我借几分颜色妆点妆点。”

“莫说天香苑内的花,就是天香苑里没有的花,只要归殿下想要,我都摘来。”纪舜英刚得畅快,忽然记起赵结,匆匆回眼瞥去,犹犹豫豫道:“我……还有件事。”看奉行好奇在听,她继续说道:“当年我能脱身,多亏太子殿下。这些年在宫外,我听了很多传闻,其中有些信口雌黄的,什么妖怪邪魔吃妻修行云云。我不知道后来几位因何而死,但我相信,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会做出传言中的恶行。”

奉行横眼瞧去。

陆调羽刚刚摘来叶片,由赵结把焚香盂内残余艾灰与清水在叶面混合成泥,谨慎涂抹在蒙面布巾上经逃筝比划后定出的口鼻位置,一丝一毫都不肯浪费。

“我也有件事。”奉行含笑,“希望花夫人能如实相告。若觉为难,也可不作回答。”

纪舜英点头:“归殿下请说。”

“方才那些话,是赵结让你来同我说的吗?”

纪舜英面露难色,斟酌许久,低眉回说:“张大哥带我回来那日,太子殿下命我向归殿下坦白身份,说明来龙去脉。我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虽有太子殿下授意,但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太子殿下当真宅心仁厚……”

得到答案,奉行不想再多纠结,调转话锋:“还有一事。荒郊野岭险象环生,你或许感激张大哥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对他另眼相待。来日回到京城,没了这些困厄危难,就可能会另做他想。张大哥为人实诚,不善进,不思争。无论你心中如何想,都可与他说。只是一点,莫要骗他。”

纪舜英霎时脸红,支支吾吾,最终轻轻点头。

奉行再问:“还有旁的事吗?”

“没。”纪舜英揖道,“前路凶险,愿归殿下此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借花夫人吉言。”

那厢三人蒙面布巾已经戴好。

奉行带纪舜英到张添瘦面前,交他扶稳。再向逃筝讨要蒙面布,逃筝两手一摊,看向赵结。赵结取出最后一块蒙面布,道:“艾灰量少,只够涂抹在口鼻处,佩戴稍显麻烦。我帮你吧。”

实话也好,殷勤也罢,奉行没空计较,颔首应了。

一路跋涉颠簸,仅靠一支木簪绾起的发稍显散乱,赵结叼住面巾一角,出手将她发间木簪拔去。

三千青丝垂落,她猛然回头,眼带困惑,凝眉烦忧。

赵结若无其事,轻手扶正她的脑袋,替她理顺乱发,重新绾起簪过。末了捋直蒙面布,定好位置,帮她戴上。绑结时穿发绕簪,确定扎实稳固,不会轻易脱落,方温声道:“好了。”

艾烟气味钻入鼻息,顿觉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奉行捂了捂面,扶了扶簪,垂眼道谢。

四人各佩半囊清水,别好砍刀、火把,告别张添瘦与纪舜英,向熇州城进发。

傍晚,一轮红日沉向山间。

尸腐臭气更加浓郁,面巾与艾灰都难阻绝,众人仿佛溺进尸腐海中。奉行忍住干呕,微微屏息,远远望向汪洋泥流,和堆山积石的城池。

那城已无法称之为城。

她似乎看到山水奔流,争相涌进城中。那背后的山洪流倾泻,卷起泥石老树,滚滚扑来。那近侧的水汹涌奔流,推着乱枝黄沙,撞开城门。

曾经熇州城背山靠水,仰山水养一城之生计。后来山水在城中汇合,各不相让,将城池变作坟场。引来凶禽俯冲,再振翅而起,叫嚣着盘旋。

空中浮荡着暑日最后的蒸蒸热气,却是冰冷死寂。

无火光,无炊烟,无人语,熇州城仿若死城。

陆调羽小声问:“这怎么办……”

“我上前看看。”奉行按紧面巾,点燃火把,撇下几人继续向熇州城去。

她不信,一场山洪,能叫一座城池彻底死去。

赵结不知她们此行目的,但能猜出她们有心救援。眼前明显是死城一座,又能救谁援谁?

他快步追上,抓住奉行手腕:“如此情形,难有人幸存。满城腐尸,必生疫病。不如从长计议。”

“去过才能知道。去都不去,何谈从长计议?”奉行冷面冷声,甩开他的手。等陆调羽与逃筝追来,飞速安排道:“崔弦,你脚力好,折返回去告诉张大哥,熇州暂不必来,让他带花夫人尽早回京。对了,回时记得多少寻些吃食。胡筝,你带罗居士去探路,尽量避远些,切莫染了疫病浊气。另外当心,别陷进淤泥。”

各省掌柜为东岭筹措的粮草医药,托商队运进各州赈济灾民。除东岭西侧两州外,其余几州都需有人先行探路。因熇州地偏路险,奉行没安排给旁人,而是亲自前来。

观眼前惨状,城内幸存者恐怕寥寥无几。所以她让张添瘦传信,目前暂不必冒险运送物资进熇州。

说罢,她再看向赵结,神情语气和缓许多:“烦请罗居士沿途寻些治病救人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等胡筝找好去路,想必崔弦也回了,届时我叫他护送你去煴州。”

煴州与熇州交界,邻近夏城,地形开阔,交通更加便利。依赵结如今处境来说,原路折返无异于自投罗网,去煴州较为稳妥。

而她,则要进城。

哪怕只有一人两人幸存,哪怕一城尽灭,她也要去。

若是因希望渺茫、处境凶险望而却步,那一开始,她就不会千辛万苦跋涉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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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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