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谈话声音不小,一点没避着下面的人。见千润表了态,宁寰把手拢成喇叭状,朝梁下叫道:
“听见没有,映雪要下来处理你们了——”
他像是不知道,他们家映雪在敌人面前毫无威慑力可言,只管欢天喜地地一个一个指来介绍,用的还是告状的口吻:“我跟你说,那个一看就克妻的叫息危,欺男霸女、最是狡猾;一副命比纸薄样儿的叫息言,满肚子坏水,成天躲在这帮妖魔鬼怪身后出谋划策;眉毛有拇指粗的叫宁宥,火药似的一点就着,你要想一并收拾了他们,先点了宁宥就是。”
宁宥一听,果然被激怒了:“‘小娘子’休得胡言!敢动你爷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千润深觉骑虎难下。她的脑袋里有一杆秤,砣绳总让“为”与“不为”的问题害得上下颠簸,三界里谁人不知,混沌世的恩怨情仇最难分辨,不可轻易挑起,否则就等着它永无休止吧……
可细思之下,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以天色在一日间的变化而言,清净天永远是极昼,浊冥地永远是极夜,一无日夜之分,只为了细分任务给她这类小仙,才学得混沌世的时间度量法,按更漏的刻度标识出象征性的日与夜,给真正的亘古不变赋予了意义。
也正是为此,镜仙口出狂言:比起万千种族都想一步登升的清净天,不清净的混沌世才像真正的“完世”。那个鹦鹉姑娘恐怕也有相似的看法——只有来到混沌世,才会感受到三界……被压扁了。
对混世中的凡人来说 ,“永”字都只有八道波折,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更是一种被忽视了总有终结的“无休”,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一甲子,就完成了意义的开始与结束,而一甲子也足够让一人寿尽了,这种永恒,是人不能胜天的假永恒。
天道运行如常,宁寰总会为杀人嫁祸付出相应的代价,代价却不能是梁下的几位君子,因为他们这类小打小闹的“祸端”,实在没有本领让宁寰已成型的人格有所撼动。
更有水准的祸端一定还等在后头,让宁寰付出代价也不能是现在;与此同时,梁下的几位之所以无法无天,全是因为没有受够惩罚、食下自己种出的恶果。
千润明白宁寰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在场唯一不用顾忌身份的“宫女”,也只有她才能收拾了这烂摊子。
虽然她身为仙人必须保持公正,此刻也扮演着一个可以考虑“人之常情”的角色——也罢,天道运行到了这里,这个恶果完全可以由她来塞到这群弟子嘴里,和主动救治旸羲王后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吧。
“那个姓霍的呢?”最后,她问了一句。
宁寰先是诧异歪头,见千润一脸严肃,眼里有了笃定:“如果你知道他对挑山工的幼女常青姑娘做了什么事,你也会觉得我做得对。”
千润略一颔首,屏息敛神。
蓦地,茶馆二楼掀起一股旋风,梁上、梁下的人只觉眼前一暗,几乎稳不住身形,那旋风登时又停下,再看时,几个无量峰弟子跌做一团,“哎哟哎哟”叫唤不止,皆是披头散发,身上只剩单薄的里衣。
千润把剥下来的“笋壳”丢到楼下,心中暗道,还好早上才帮宁寰穿过一遍,不然也不会剥得如此顺利。
宁寰一看昔日同门的狼狈样,在梁上晃着双腿,高兴得直拍手:“剥得好,剥得好!当年宁宥就是这样,把我扒得只剩单衣,绑起来丢到冰窟里,还在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身上都结霜啦,别人才找到了我。要不是白云子师叔及时为我烫酒驱寒,我就冻成僵尸了。”
当着老百姓的面,做太子的就这么把自己的惨状喊了出来——在千润的理解里,这得是多大的冤屈啊!于是心里真的生出些火气来,抽出一旁的鸡毛掸子,指着宁宥道:“果真如此?!自己站起来!”
露出半截大花肚兜的宁宥岂肯吃亏,用脚尖挑起地上的软剑,又向千润刺来。
这回千润没想躲开,架起鸡毛掸子格住,转动手腕、微一用力。宁宥顿觉虎口一麻,铁制的剑竟被木制的掸柄打脱了手,站定愣神片刻,便被千润一脚踹翻在地。
千润手一勾,轻轻松松把宁宥整个身子翻转过来,叫他脸朝地、背朝天,然后高高举起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啪啪啪啪”连揍四下。
“叫你欺负人!知道错了吗?”
宁宥嗷嗷叫着还要说什么,看他神情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千润又是飞起一脚,叫他的嘴角高高肿起,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息言等人都被震慑住,身子还没站直就连连爬远了。只有息危自恃武艺高强,还想搏一搏,从腰后抽出长鞭,翻个跟头快速拉进距离,鞭身破空挥起,扑向千润防御薄弱处。
千润哪是吃素的,忽地一跃,非但躲开了呼啸而来的攻击,还反手把鞭身缠在鸡毛掸子上,轻轻一卷,便没收了这一节节的铁废物;息危躲闪不及,被这力道一拽,头朝下扑倒在地。
“说吧,你干过什么好事?”千润踩住他的背,叫他扑腾不得。
宁寰在她头顶兴高采烈地回话:“此人最是心毒,我在琼华居养过一条狗,和它朝夕相处、亲如密友,谁知息危在我的饭食中下了吸血蛊,小狗缠着我要排骨吃,我只得喂给它,阴差阳错的,竟害了它的性命!你不知道,那吸血蛊隐蔽得很,只要进了肚子,便无法引出体外,吸附在肠壁慢慢地钻洞,一直把肠、胆、胃都钻出窟窿,才和着血从嘴里爬出来,狗不懂得喊痛,不知不觉间,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竟有此等阴毒之事!”千润头皮发麻,未等息危申辩,便冲着他的屁股狠狠挥掸,不过几下,亵裤几乎都打破了。
见势不好,剩余几个弟子跃跃欲试着还想再上,千润不耐烦了,扬手把铁鞭一端抛向房梁,绕个几圈打成活扣,另一端缠在手上,以此为支点踏地而起,迎着攻势在半空中回转、穿梭,右手的鸡毛掸子上下翻飞,不过须臾,便把扑上来的敌人统统抡飞在地。
几个弟子“咚”、“咚”连声倒地,规规整整趴成一排,千润也落了地,收起鞭子,高举鸡毛掸,挨个儿狠抽了所有人的屁股,恨声道:“你们早该挨了这顿揍,屁股肿了才知道好歹!”
众弟子除了喊痛,哪敢再作声。息言哆哆嗦嗦地问他旁边的倒霉蛋:“她、她这是什么剑法,好生古怪!”
没见识了吧?千润得意地一叉腰。这其实不是剑法,而是棒术,乱中有序、难以捉摸;不好看,打人却很疼——这还是她在山中修炼时观察猿猴分果打架,从它们借力藤蔓、挥舞树枝的动作中悟到的。
飞升之后,她又在琅嬛密书中找得一句“猿为人祖”,这才知道她是有幸参悟了武艺之源,对付起按部就班的寻常武师,自然是战无不胜。
打过瘾了,还得给他们掰扯掰扯大道理。千润一直觉得,仙人只是有幸飞升的修道者,和满地打滚的无壳笋本质上并无不同,算起来,她也是个前辈,碾压式地打得这一场,除了帮宁寰出出气,更希望鞭策他们一改旧习、向强者看齐。
“服了吗?”瞥见楼下看热闹的小孩,千润清清嗓子,用鸡毛掸子指着几人教训道,“真是欺人太甚!今日我不惩戒了你们,往后你们还要去欺辱别人,修道先修心,都给我长长记性,不准再犯了!”
当然,这只是小打小闹,要是跟他们动真格的,这茶馆岂止是顶篷被掀了那么简单。
“痛快、痛快、真叫人神清气爽!”
尘埃落定,宁寰从顶篷拔下青钢剑,轻快地落了地,衣袂飘飞、足下生莲,仿若他才是下凡的仙人。
他把剑交给千润:“先从谁砍起?你来决定吧。”
千润一拧眉头:“谁说要砍他们了?当街杀人,可做不得万民表率。”
“是吗?”宁寰笑容敛去,眉眼低低垂下,“可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们害死了……”
千润正想提姓霍的,宁寰却丢掉剑,推开她,走到东倒西歪的同门面前,双手拢进袖子,这时才想起来摆太子的谱儿。
“罢了,映雪的意思是放了你们,本宫也无可置喙,但你们要记住,这顿打不是我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出了城楼,西侧门右拐扶桑宫,她就住在后院东厢房,记住了吗?”
千润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意思,卸磨杀驴?
“哦不对,往后几天她都要吃牢饭,不住那里。”宁寰挠挠鼻子,敲了几下手边的栏杆,朝楼下喊道:“来人啊,可以动手了!”
一行暗卫上了楼,却绕过了满地的“尸体”,径直包抄了千润,押她跪在地上。
千润愕然:不光卸磨杀驴,还以蚓投鱼?
不过,她小小地挣了一下便作罢,这些暗卫是真有本领在身,人数又多,对付起来可得费点力气了——除此之外,她更想看看宁寰到底想干什么。
宁寰走上前,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脸,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就连眼中的虚无都消散了。
他现在的表情,事后千润回想起来,可以描述成“总算逮着你啦”。
“真是个不守规矩的丫头啊!你可知道,我们宫里选宫女比选太子还严苛,要貌美、要体香;要温言软语没脾气,还要学好仁义礼智信,这些先不论,最最忌讳的,便是身怀武艺——只有轻易能被拿捏住的软骨头,才能服侍好我们这些……贵人。”
说罢,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讽笑。
千润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真的假的?这不是挑牲口的标准吗?”
她还道那条“修道者不可当街打架”的规矩不好和国王当面对质,多半是愚弄人的,一听这话,才知道真正的规矩比杜撰的规矩还要荒唐。
宁寰指挥着暗卫们:“押走押走,看了心烦。”一行人刚走到台阶上,千润忽觉背后一凉——
是息言。他对千润第一个问题是回答是“我不服”,并守着宁寰冤有头债有主的荒唐规矩,手掌带风,扑向了失去自由身的始作俑者。
宁寰“啧”了声,脚尖踢起一条长凳,半道把息言砸落在地,大步走来,捏住了他的脖颈。
“谁准你——”
暴起的青筋显示他正在加大力度,却不知何故,他回头看千润一眼,松了劲,手换到息言的大臂上。
在惨叫声中,只听得清脆的“咔吧”一声。宁寰丢掉昏迷的息言,站起身,用一个暗卫的衣角擦擦手,像被仆人弄坏了玩具的富贵小孩一样诅咒着:“多手多脚的东西,变成蜈蚣毒死你自己得了!”
润师傅(一口老血):熊孩子只可错杀不可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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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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