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宁寰领头,一行人出了茶馆。围观的百姓本来还想探身进去看热闹,真把人等出来了,又纷纷退让开来,仅有一个胆大的老者凑上前,满怀担忧地问:
“净纯殿下,方才您说的那些仙门往事……”
宁寰正在安抚心有余悸的茶馆掌柜,把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和刚从身上拆下来的玉佩交到他手上,闻言瞥了老者一眼,心平气定道:“我那是编瞎话捉拿内鬼,你回去想一圈就明白了。”
又怕他回去了越想越真,甩一甩衣袖,正色道:“你们最好都给我管住嘴巴,别到处乱传,尤其是不能传到王后耳朵里,听到没有?若有违者,被我抓住了源头——呃,格杀勿论!”
“内鬼”,也就是被两个黑衣大汉押在队伍正中间的千润,瞧见这一幕,重新考量起了宁寰对低位者的态度:这算是恩威并施,还是变脸如翻书?
穿过城楼,许是被黑压压的人围着、呼吸不畅导致失去了判断力,千润心神一晃,感觉身体好像穿越了一层无形的膈膜。回头看时,明明还不算走出了西市地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消失了。
太阳即将行至中天,浓雾却四处弥漫,阻挡着她的视线。如果把浓雾比作泼在画作上的茶水,墨色散尽之处,隐隐约约传来铜?、铜铙、唢呐吹打声,先是几不可闻、极易被听者当作脉虚的耳鸣,随后,像是为了证明自身存在,声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清晰,渐渐刺破了浓雾,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从远处听,吹打声杂乱无章、曲不成调,却能扰乱人的神思;待这些恼人的音调渐渐排列成了送嫁的乐曲,千润才看清,浓雾中走出的是一队身着白衣的人。队伍正中间,几个看不清面貌的大汉抬着口黑漆漆的棺椁,引魂幡招招摇摇、纸钱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
——这分明是送葬队。古怪的是,前面披麻戴孝的开路人满脸不见悲色,和着送亲的乐曲,口中喜气洋洋地一唱一喏:
“归去来兮,安能乞食?
归去来兮,脱粪扫衣!
归去来兮,乳盐不尽!
归去来兮,露坐金殿!
……”
棺材顶端立着一只噪鹃,被人世间的热闹环绕着,也不飞走,只被一根红绳死死捆着喙,这便是送葬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千润怔怔地看着一队白衣人走远,浓雾跟着散尽,这才想起看宁寰的反应。许是汤虞国对婚丧嫁娶之事极为看重……他只是吩咐大家站定了让路,而后便敛神低眉地候在原地,渐渐地连奏乐声都听不到了,才带队重新出发。
千润间或的焦躁终于绵延成线,一颗心本就快要化作焦土了,如今更觉得谁在上头添了一把火。她垂下头,续上了方才中断的思路——打从一开始,宁寰就怀疑她是陈和靖派来的,这几天下来,也只有自己放松了警惕,对方的戒备却从未减缓。
不过,千润之所以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挣脱钳制她的双手,全然是因为她蓦地想起,陈和靖也是难以把控的、具有深挖价值的“变数”,不如干脆默认了这个罪名,借机挑拨挑拨母子关系……
然而事实证明,宁寰的想法像风一样难以捉摸,比起寻常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更要在牌桌上添一张棋盘、一套升官图。进了西侧门,他左右看看,确信不相干的围观者已彻底被甩开,便挥手让暗卫们停下。
“行,放了放了。”
看他朝自己走来,千润迷惑得眉毛都要斜插进鬓角里了:“这又是……?”
两边的大汉松了手,宁寰堆起一脸笑,亲自来拉她:“哎呀,当着那帮无赖的面,做做样子假意罚了你,免得他们真找上门来寻仇——你居然没看出我的苦心?”
千润回想着他的话:“可你不是已经替我自报家门了吗?”
“哪有!我说了,这几天你都会在牢房蹲着,就算放出来,你住的不也是西厢房吗?这位置多好哇,不管是从月门进来还是翻墙进来,都要绕过我的寝居才能找到你,你睡得沉、我睡得浅,一听到动静,我就能替你打飞了他们。”
是这样吗?
千润尚不能完全信任他,肚子里还憋着火,当着一队暗卫也不好痛殴太子,只能把息危等人在茶桌上谈论的计划牢牢瞒住,等他们休养好了展开下一步行动时,她绝对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要是宁寰问起来,她还要佯装无辜。
何况她还……
“至于围观的百姓么,他们都知道宫女难做,不会起疑。”宁寰像是读不懂千润的脸色,自顾自地把她拉进自己的队伍里,还要给她吃定心丸,“看吧,在我们汤虞国恪守法纪,能省去多少口舌!”
千润到底是个藏不住事的,火气一下子没憋住,话从嘴边溜了出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我恪守法纪没有当街砍人,在太子眼里却是没帮你出了这口恶气,所以你就拿我撒气呢!”
“怎么没出,你都这口恶气都给我出到南天门、出到三清宝殿上去了,真叫人神清气爽!”宁寰赶忙拉住她的袖子晃了晃,“我是缩头乌龟,你是英雄好汉,好汉别生气了,晚上赏涮肉锅子你吃。”
他一点亏也不吃,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押走你是我不对”,最后还摸着下巴补上一句:“既然你还知道跟我动气,我就原谅你雷声大雨点小、是非不分啦。”
千润鬓角的眉毛又要飞到发髻上了——说来说去还是她的错呗?
人生气到一定程度反会冷静下来,她品了品他当时的说辞,问道:“你怕你父亲?”
宁寰又不正面回答:“这话问的,谁不怕父亲呢?”
“说什么修道者不可当街打架……都是你临时编出来唬我的吧?”
宁寰又摸摸鼻子:“哦,这条倒是真的。”
言外之意是,“宫女不能身怀武艺”的规矩才是假的?
千润一下被绕进去了,转着眼珠分析起来。宁寰很满意,拿了手帕,托起她的脸“咯吱咯吱”一顿擦,满口嫌弃道:“啧啧,这脏的,索性你跑两步回扶桑宫重新梳洗一下,一会还要跟我去见母后。”
————
月华宫。
王后大病初愈,却是在正殿接受探望的,盖因另有几位尊贵的客人来得更早,宁寰和千润到时,宫人正捧着美酒、茗茶、鲜果等物鱼贯出入,虽未到晌午不能正式摆席,国王、陈和靖和另一位做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已分席坐定,面前桌上堆满了热情的“招待”。
不过,招待有多热情,王后的神色就有多淡然,把聊得热火朝天的客人晾在一边,只管低头做自己的针线活。
千润还是第一次见到国王姬定,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和扶桑宫的桂花酿一样,浓缩了日月的精华;细看时,目光又像踏上了三九天的湖面,一踩下去,便毫无留恋地滑走了;若把王后比作鲜花,国王便是陶土花盆;若把王后比作仙鹤,国王便是燕雀与学鸠……嘴上叼的蟋蟀。
即便是在心里,擅自评判他人外貌也不是君子所为,她经常这么提醒宁寰,自己却先犯了禁。只是,传奇故事中的“不般配”具象到了如此程度,对原则也能产生一定的冲击。
宁寰来后,王后方才打起几分精神,待他拜见了父王,便拉他到身边叙了几回话。收下枫叶簪子,王后果然面露惊喜之色,回头吩咐温玉几句,不多时,一只精致的木盒便递到了千润手上,打开一看,是一支镶银的冰种白玉铃兰雕花小簪,比起几片叶子加上杂色茶玉,成本不知高了多少。
可以,这买卖不亏,千润打定主意要把铃兰簪子交给无念,她独自留守扶桑宫,已错过了今天上午的精彩,对银杏簪子里饱含的孺慕之情恐怕也理解无能,得点真正的补偿是应该的。
在软垫上坐好,宁寰又和那位面生的中年男子搭话:“王叔近来可好?本以为晚些时候才能见到您,谁知您也早早过来探望母后,倒是赶巧了。”
原来此人便是姬定的胞弟、澄王姬宽。无念曾说过,此人读书惫懒、不理政务,一心只对求仙问道之事感兴趣,成日炼丹服饵,言行荒诞无度,甚而有些走火入魔了,一日在朝堂上大谈仙道,谈到兴浓,竟拔出剑来当着文武百官舞了一段,国王也拿这个幼弟没办法,为他在虞山上修了座玄鹤观,他呢,还真带着家眷上了山,衣食住行都向真正的道士看齐,久而久之的,也不知是慕王室子弟的大名,还是这澄王真有些本事,上山拜谒之人越来越多,真还给虞山聚了不少仙气。
想来王后拜山也是去的玄鹤观。再看澄王打量自家侄儿的目光,也解释了宁寰一早便披挂上这身笋壳的原因。
“好哇、好哇,真是紫气东来!”澄王小心摸着门派服,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艳羡,“哎,趁一家人都在,你快打一套无量峰的剑法,让王叔也开开眼界!”
他已年过不惑,许是经年修道,身上还保有几分稚子的天真,和宁寰时不时流露出的故作天真相映成趣。千润还在心里暗暗踩他一脚,却不想这家伙一口应下王叔的荒唐要求,拔出柱上宝剑,有模有样地挽几个剑花,突然纵身跃起,在空中打几个转,飞向宝椅右侧。
剑光闪过,只听得清脆的削铁声,本与国王商议国事的陈和靖坐住不动了。待众人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半边头颅已被削了下来,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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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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