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血珠凝在千润指尖,当中隐有黑气流动,指引着“根源”的方向。
**凡胎限制了飞天,遁地之术尚可一用。顺着黑气纠出的一条细线,千润缩地成寸,一转眼,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丘上。
此地距汤虞国约莫几十里,抬头望去,月晕无垠,环绕着中央一轮若隐若现的上弦月,一如盘古大神半阖的巨眼,虚虚贴在天幕上,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光线黯淡,周围的环境看不清晰,千润在眉间凝出光点,照亮脚下的路。
——心中却仍是晦暗不明。一路上,她也在疑惑自己为何如此急躁,一见到伤疤、嗅到凡人受伤后才会有的浓重血腥气,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
想来并非仙尊们常常取笑的“动了凡心”,旸羲王后伤得实在太重,总不能真让她交待在今晚吧?这才不是干涉凡人命运,反而是把她的命运拉回到正轨上来。
所谓“命格”,顶多只能窥见人生的整体格局,导向它的诸多细节却不会逐一明示,没准儿在王后的命格中,千润的出现也是一种定局,只有达成这个条件,她才能……按时死去。
哎呀,总归没超出神仙的职权范畴!如此合理化着异常举动,千润按下心中忐忑,循着灵气波动最为剧烈的方向而去。
至于让宁寰入魔嘛……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横竖他住在开国以来已历经了五代的王宫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能一个包藏祸心的家伙都找不出吧?
兀自思量着,“啪”的一声,脚下踩碎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原来是一截动物的骨骼。
越往山林深处走,草丛间堆放的骨骼便越是密集,幽幽的磷火跃动其间,仿若在发出无声警告。
千润仔细查看骨骼断裂痕迹,心下了然。她果然没猜错,盘踞在此山中、三年前伤了王后的,正是妖兽枭獍。
枭、獍本是两种不同的妖兽,近来,许是受浊冥地魔气泄露影响,两者合二为一,愈发凶恶诡谲。
耳畔有凉风拂过,千润心念一动,再次抬头查看天幕,只见那轮上弦月忽闪一下,蓦然变得溜圆,不知何时,正中央多出了一道细细的孔洞。
而月晕的光华也在此时扑簌簌震颤起来,宛如微风吹乱的——
鸟羽。
一声啸叫划破了长空,千润眉间光点扩大,升至头顶。狂风席卷而来,她抱臂立于旋涡中央,如山岳岿然不动。不多时,那妖兽败下阵来,沉甸甸地落在她面前,粗喘不停。
“可笑……可笑……”漆黑的喙中却还作困兽之语,“石斛精,你可知那汤虞国气数已尽?今日你帮了他,改日他势力壮大、倾轧别国,难不成你还要担责?怎地飞升成了仙,还是如此愚蠢短视!”
都是苦修者,倚老卖老可就没意思了。
千润哼笑道:“有这么严重?我只是想法子让旸羲王后活过今晚,别的事一概不过问,这总可以吧?别废话了,知道你年事已高,我不为难你,只要交出一根尾羽、一片趾爪,本仙自会离去,绝不再叨扰。”
的确,枭獍藏身之处距人境不过几十里耳,给附近的凡人留下了极大隐患,想必三年前旸羲王后就是在半路上着了他的道儿。然而,正如对王后命格的考量,仙人各掌其职,即便不得供奉,也不会轻易解绶,因此,只要无人故意挑衅,清净天对下界向来奉行不偏颇不干涉原则。
万物都有它存在的法则,而仙人维护和修整的正是“法则”本身,具有针对性的“斩妖除魔”,不过是凡人生存和扩张的方式,并不是修仙的根本目的。
……好吧,在“天地间须得诞生一位新魔尊”的情况下,也有一些例外。
枭獍还在狡辩——不,千润摆明态度后,他的语气已变为了一种劝诫:“为何独独帮助陈旸羲?就因为她生得貌美、惹人怜惜?还是说,百年修行,无欲无求,一朝亲眼得见人间至情,牵动了恻隐之心?你们神仙下凡总有要事在身,老朽不便过问,只怕你偏心太重,终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千润微微眯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可现在不是细细盘问的时候,再拖下去,陈旸羲只怕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于是二指并立,召出剑诀,说声“得罪”,忽地跃起,袭向枭獍尾部。
虽在前番的威慑上耗尽了力气,但人家好歹有对翅膀,千润险险扑了个空,跌进一堆落叶里。
枭獍在半空中挥舞着双翼,枭啼、虎啸混在一起,悲怆如泣、远传千里,震得山林中的鸟群呼啦啦飞起。
“——姑息养奸,就是作恶!!”
千润心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回我的任务,还就是姑息养奸。
眼瞅着凭实力无法赢下,这老东西竟拿话来扎她的心:“石斛精,你无父无母、无人倚仗,飞升后也只能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牛做马,如此行事,又有何益?同为妖类,你急赤白脸拿我作筏子,敌也树了,亦无福报,琅嬛中留不下姓名,到最后,谁来塑你金身?”
想到惨淡的香火,千润有些恼了。
“我不需要金身。”一道锐利的剑光飞向半空中,“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自己一双脚!”
“痴妄!”
枭獍打个转躲开,嘴上还不饶人:“孑然天地间,既无来处,亦无归途——”
“你错了,我有归途!”
“就算你有,他已经自顾不暇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管我归不归去!”
千润左右开弓,数十道金光组成剪刀,密密布成一张网,很快,两片趾甲落在了地上。
许是忙乱中剪到了血线,枭獍惨叫一声,撞到树上,正好震掉了一根尾羽。
千润急忙掀风收集起来,朝药材提供方抱了抱拳:“多谢多谢。”
枭獍偃旗息鼓,只剩趴在树顶喘气的力气:“我问你,你怕死吗?”
千润正要开溜,闻言脚下一顿。
冲着她的背影,枭獍发出最后的吼叫:“这个世界,就是不肯直面死亡!”
千润正腹诽着一个出生时吞吃父母入腹的妖怪还敢教人怎么死,却不想枭獍猛地起身,扑向她手掌上的光球,摆明了就是送死——
“拿我的命去供奉‘魔尊’吧!”
“谁要你的命了!”
千润忙收手,匆匆遁地离开。
情急下忘了定位,从隙间一出来,不知道又落在了哪个山沟沟里,月晕还在头顶正上方,连位置都没变。
确认那只疯鸟没追来,千润拍拍身上的灰,心有余悸地抱怨着:“我还没追究他蓄意伤人呢,薅他两根毛,火气这么大!”
低头看见石缝中顽强生长的草叶,想起苦修时遇到的那些天赋不如人、千百年不得飞升、最终陷入癫狂的可怜虫,千润又原谅了他。想来当年袭击旸羲王后也并非蓄意,有空来一趟,把他送回浊冥地安度晚年吧。
药材到手,千润把藏在胸口的那滴陈旸羲的血作为药引混进去。神鼎难得,作为应急,仙人往往以身为鼎、以魂为薪,天地为炉,炼化出对症的解药,救治一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少顷,一只石头制的小药壶落在手中,千润抹掉鼻尖汗珠,正要捻诀遁地,不知怎么地,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不禁往漆黑的山林深处望去,却是一眼望不到头。不,那不是一片漆黑,简直就是空无一物,和初见时宁寰眼中的那抹虚无很像。
硬要去形容的话,就像一幅山林水墨画,画到一半,执笔者不慎把茶水泼到了画卷上,边缘的墨色团团晕开、逐渐消散,这张画也就作废了,谁也不知道那头回望的白鹿看到了什么。
千润只当是疲累过度伤了肉身,集中精神再度运气,遁地诀运至半路,蓦地,她和虚无中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身披大氅,相貌看不真切,只见得一头白发如月光倾泻。见到她,男子率先诧异出声:“是你?”
千润皱眉:“你是?”
未待回应,眼前景象扭曲,位置不明的深林消失在隙间。
————
从月华宫出来,一则身体劳累,二则不敢再大肆遁地,千润摸黑找到扶桑宫后院矮墙,学着宁寰的样子飞身翻入。
一落地,她又犹豫起来:她是该回自己的偏房待着,还是去寝殿看一眼再说呢——
已过了亥时,寝殿内却灯火通明。有人换班,太子殿下这是回来挑灯夜读啦?母亲病重不耽误用功,未来的魔尊正需要这份泰然,否则跟传奇故事里的杜子春似的,一个“情”字毁了成仙之道……
心中思量着,千润小心翼翼凑到窗前,正要探头查看时,被窗边人逮个了正着。
“回来了?”
宁寰身着家常里衣,外披靛蓝道袍,一头黑发以红绳松松束起,灯下泛着绸缎的光泽。他偏头看向窗外,一手支起下巴,眼中带笑,仿佛早算到了千润会出现在这里。
被他漂亮的双眼一盯,千润的问候都有点发虚:“太、太子殿下还没歇息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
“什么?哦,是的,收拾好了。”
“你不回来,我哪儿能放心歇息?”宁寰眯眼笑着,语带嗔怪,“毕竟你的人生大事只办了半截,要是耽误到明天,可不是好意头啊。”
千润很迷茫:“人生大事?”
“是呀,人生大事。月华宫的女眷们都忙着照顾母后,只好由我来代劳咯。”
隔着窗棂,他一抬手,向千润展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剃刀。
“太子亲自为你开脸,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能享有的。”那寒光好像削去了他的笑意,“自己打盆热水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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