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像冬天的河水冻得结结实实,沉重得无法流动。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感觉喉头发干,目光像被黏在了门口那排倔强的、几乎凝固的身影上。脸上的怒气像遭遇了地震的旧墙,“咔吧”一下裂开了细细的纹路。她嘴巴张开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似乎想呵斥什么,或者解释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她的眼神从那排倔强挺立的小人身上一一扫过:圣雪那张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却写满“理在我手”的脸庞;萱萱低垂着头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像受伤小兽一样绷紧的侧影;阿杰那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梗脖姿态;闵宇那圆脸上少有的、抿着嘴的严肃;
晓雯微微低头、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衣角的紧张;大林小林互相用眼角余光交换着“同进退”的坚定……都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学生脸孔。
蓦地,一个名字像电流一样蹿进她的脑海深处!圣雪……圣雪的爸爸!那个在本地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企业家,是学校新建那个气派图书馆后头写着大红字儿的“主要捐赠人”!校长见了都客气得不得了的那位!更要命的是……圣雪那个妈!那位姓伊的女士!学校家长委员会真正说一不二的狠角色!作风雷厉风行得像阵小台风,眼神犀利得能透过人心,对孩子的事儿上心到极致,最讲究“公平公正”!上回有个老师作业批改评语写马虎了点,被她揪住,从科任老师一路追查到教务主任,最后硬是逼着开了个专题检讨会才算完……自己今年这“优秀班主任”眼看要到手的花骨朵……会不会就因为今天这茬子事儿,被她一个电话告到校长那儿去,然后干脆利落地“咔嚓”一声被掐掉?
李老师只觉得后脊梁骨“嗖”地蹿上一股寒意,细密的冷汗瞬间就在薄薄的衬衫底下渗了出来。那股无形的压力,沉得让她呼吸都有点发紧。僵在这儿?这群熊孩子显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站一节课?就那倔样儿,他们巴不得站到天荒地老!可自己呢……真能扛得住这事闹大后的余波震荡吗?万一……万一那位伊列女士真较起真来?后果简直不敢细想……这“铁面”的名号,怕是要砸自己脚面上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蹭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慢得让人心慌意乱。
教室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响。所有目光都胶着在李老师和门外那条“人墙”之间,无声地进行着一场意志的拉锯战。
终于。
一声极轻微、极力掩饰却依然带着一丝僵硬走调的呼吸声响起——李老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地把它吐出来。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怒气,“哗啦”一下崩塌退去,换上了一副竭力想显得镇定如常、却明显不够平整的表情。她拖着步子走到教室门口,声音放低了,几乎是压着嗓子眼儿说出来的,那里面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于翻篇的急促:
“好了……好了……都杵那儿能长个子啊?进来吧进来吧。”那语气,像是在驱赶不听话的鸡鸭。
门口那七个小人儿面面相觑,眼神里飞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就……这么算了?
李老师猛地清了清喉咙,嗓门重新拔高到平时的调门,但语速快得像是机关枪,完全不容打断:
“还要我一个个请不成?!上课铃眼瞅就要扯着脖子叫唤了!麻溜儿的滚进来坐好!”她用提高的声音压着刚才那一刻的退让,目光环视教室一周,像是在找回某种掌控感,“下不为例!以后一个个都给我把时间掐准喽!听见没有?!现在!立刻!回位置!”
圣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没吭声,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老师,只是手指一勾,轻轻捏了一下萱萱还有些发凉的手腕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吐出一个字:“走。”说完,第一个挺直了背脊,昂着头走进了教室。阿杰他们几个互使了个“成了”的眼色,互相推搡着肩膀,嘻嘻哈哈地、带着点“打了胜仗”的小得意,也鱼贯而入,各自奔向自己的座位。
萱萱还有点懵,被圣雪那一点点力量牵引着,脚步虚飘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一坐下,屁股还没坐稳,邻桌女孩就偷偷塞过来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萱萱悄悄展开,上面用彩笔画了个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太阳娃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咱不哭!鼻根子那儿猛地又是一阵酸涩汹涌,她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像要把那颗心藏的更深。
讲台上,李老师已经重新打开了课本,手指用力捏着书页,指节有些发白。“好了,都坐好!”她的声音强行恢复到平时那种平滑的调子,但仔细听,尾音里还残留着一丝不明显的颤,“翻开书,第15页,昨儿讲到哪儿了?”
“哗啦啦”、“吱嘎嘎”——翻书声、拉动板凳的摩擦声、轻微的咳嗽声……重新汇合流响。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剑拔弩张,就像被黑板擦“嚓嚓”两声抹掉的粉笔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
萱萱偷偷抬眼,目光穿过几排座位,望向斜前方那个被阳光染了圈金边的马尾辫。圣雪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突然微微偏了下头,朝她的方向飞快地眨了下右眼。在那张恢复了俏丽的脸蛋上,一丝小小的、只有萱萱能懂的狡黠和得意,像小狐狸偷到了葡萄,飞快地在她嘴角边溜达了一圈。
萱萱迅速低下头,掩饰住唇边忍不住想翘起的弧度,手指却无意识地拂过摊开的书页边缘。课本上的字迹仿佛也染上了窗外金色的晨光。
走廊外,老槐树的叶子在清晨的风里轻轻摇曳摩擦,沙沙低语,阳光把它们细细的影子,像闪亮的碎金子一样铺满了刚才站过的那片冰冷角落。
闷在胸口的那团湿哒哒的棉花球,不知何时,已经被这股暖风悄悄地吹散、烘干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悄悄地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这场由一个迟到指针引发的涟漪,最终被七颗心紧靠在一起燃起的小小火苗烧融瓦解。
它无声无息地消弭在老师转瞬间的权衡里,湮灭在重新响起的整齐划一的朗读声中。
只有那七个还在胸腔里悄悄“扑通扑通”跳得有点快的小鼓点,在无声地提醒着,刚才那一刻,他们是怎样以少年人特有的、可能稚嫩却足够炽热的姿态,并肩站在了那道窄窄的走廊阴影之下,为自己认定的那个小小的“公平”投下了掷地有声的、不容分说的一票。
那一片刻的同盟,在晨光里留下了短暂却清晰无比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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