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禾已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以及,孩子睡着后毫无防备的柔软脸颊。
所有这些碎片,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细微却无法忽视。
他再也无法回到那种纯粹的、真空般的安宁里了。
那个茧,彻底消失了。
离重睁开眼,目光落在旁边小几上的玻璃碗里。
青翠的梅子,鲜红的樱桃。
他信手拿起一颗青梅,放入口中。
牙齿刺破果皮,极致的酸味猛地炸开。
依旧纯粹,依旧霸道。
但却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地覆盖掉所有其他纷杂的滋味。
它只是加入了进去,成为了复杂滋味中的一味。
离重蹙着眉,慢慢地咀嚼着。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带着初夏蛮横的意味,晒得皮肤发烫。
蝉开始鸣叫,起初是一两声试探,很快便连成一片单调冗长的合唱。
世界似乎依旧。
却又截然不同。
他望向隔壁阳台。
纯粹的厌恶似乎还在,但它的形态已经改变了,不再是最初那般尖锐而排他的本能。
它变得……更复杂了。
像这个夏天一样。
无法预测,无法归类,也无法轻易摆脱。
离重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将自己沉入这片不再纯粹、却或许更为真实的晨光与蝉鸣之中。
他知道,某些边界一旦被模糊,就再也难以回到最初的清晰。
而某些未竟之语,一旦开了头,就总会有续写的可能。
夏天,还很长。
日子像被浸泡在缓慢流动的蜜糖里,粘稠而闷热地向前推移。蝉鸣一日响过一日,变得越发尖锐持久,仿佛要将整个夏天最后的精力都嘶喊殆尽。
离重试图重新锚定自己被扰乱的生活。
他更长时间地待在阳台上,试图用更猛烈的阳光和更纯粹的酸味来灼烧、冲刷掉那些不该存在的“杂质”。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青梅,直到口腔黏膜被酸涩刺激得微微发麻,失去其他知觉。
然而,那种被强行拓宽的感官维度却顽固地留存下来。
他依旧会下意识地留意隔壁的动静。不再是警惕噪音的诞生,而是……一种无意识的扫描。听到孩子偶尔软糯的笑声,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神经绷紧,只是睫毛微颤,继续看着书上的字迹,或闭着眼感受阳光。听到禾已温和低沉的说话声,他翻书的动作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停顿。
那道木质栅栏,似乎再也无法完全阻隔两个空间。某种无形的、细微的交流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一次黄昏,离重正准备收回晾晒的薄毯——那条禾已父子用过的毯子,他最终没有清洗,只是晾晒了许久,阳光和风似乎早已带走了所有不属于他的气息。
他的手刚触碰到柔软的织物,隔壁阳台的门开了。
禾已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保鲜盒。
“离先生。”他隔着栅栏打招呼,笑容比之前自然了些,但依旧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尺度感,“吃饭了吗?”
离重收回手,看向他,没什么表情:“有事?”
禾已举了举手里的盒子:“做了点凉面,夏天吃挺爽口的,辣椒油是单独放的。多了些,想着……给你尝尝。”
又是馈赠。
离重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这种带有“人情”意味的往来,是他一直以来最为规避的。它意味着牵扯,意味着亏欠,意味着打破自给自足的封闭循环。
但他看到禾已额角细密的汗珠,看到他眼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那期待之下隐藏得很好的、怕被拒绝的忐忑。
他还看到,禾已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儿童用的卡通碗,显然那边刚结束一场喂养孩子的“战役”。
某种画面感突兀地出现:厨房里,这个男人一边照顾着孩子,一边分神制作食物,甚至细心地分开了辣椒油。
这画面带着一种琐碎而真实的温度。
离重的视线落在那透明的保鲜盒上。面条根根分明,拌着酱色的调料,点缀着黄瓜丝和花生碎,看起来清爽利落,和他这个人一样,似乎并不粘腻。
“我不吃辣。”离重听到自己说。话一出口,他就蹙了蹙眉。这不像拒绝,更像是一种……交代?
禾已眼睛微微一亮,立刻说:“没放没放,辣椒油是单独这个小盒子装的,一点都没碰。”他指了指盒盖上附着的一个更小的调料盒。
离重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立刻拒绝的理由。或者说,那股纯粹的、驱动他拒绝一切的本能力量,在此刻变得有些迟缓。
他看着禾已隔着栅栏,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保鲜盒放在之前放青梅碗的那个共用平台边缘。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不想过多打扰的体贴。
“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喜欢的话……倒掉就好。”禾已说着,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微微松了口气,对他笑了笑,便转身回了屋。没有再多说一句劝诱的话。
离重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保鲜盒。
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边。
最终,他还是走过去,拿起了盒子。
凉面的口感比他想象中要好。面条筋道,调料咸淡适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醋香和麻酱的醇厚,确实清爽开胃。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小盒辣椒油,红亮喷香,他蘸了一点点尝了,灼热的刺激感瞬间点燃味蕾,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暴烈的纯粹。
他吃完了整份凉面。
吃完后,他看着空掉的盒子,久久没有动。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不是厌恶,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种……仿佛某种坚固壁垒被无声侵蚀了一角的滞涩感。
第二天,他清洗了保鲜盒和小调料盒。
他没有立刻还回去,而是将它放在了阳台的角落。
又过了两天,他在楼下水果店看到新上市的黄桃,个大饱满,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称了两个。
回到家,他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颜色鲜亮的桃子,愣了片刻。
他从不主动购买这种高甜度的水果。甜味之于他,是一种过于直白甚至有些肤浅的刺激,远不如酸与苦来得深刻复杂。
那么,他买来做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却又让他难以面对。
他在阳台站了许久,看着隔壁。小朔似乎在午睡,阳台很安静。禾已的身影偶尔在玻璃门后晃动。
最终,他还是拿起一个最大的黄桃,走到栅栏边。
禾已正好出来收衣服,看到他,有些意外:“离先生?”
离重将桃子递过去,动作有些生硬,语气也尽量平淡:“买的多了,放不住。”
禾已愣住了,看着那个递到眼前的、金黄饱满的桃子,又看看离重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不是之前那种客气谨慎的笑,而是更真实、更舒展,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惊喜。
“谢谢!”他接过桃子,指尖无意间擦过离重的手掌皮肤。
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离重迅速收回手,插进口袋。
“很甜的样子,小朔肯定喜欢。”禾已捧着桃子,笑容不减,“谢谢你,离先生。”
“顺手而已。”离重偏过头,看向远处被热浪扭曲的空气线。
自那天起,一种默认为的、极其克制的“交换”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禾已偶尔会分享一些自己做的吃食,分量都不多,理由通常是“做多了”或“尝尝鲜”,且总是细心地区分开调味。离重有时接受,有时置之不理。他从未说过“好吃”。
离重也会偶尔递过去一些水果,或是不知何时买多的、过于甜腻的糕点,理由永远是“多了”、“放不住”。他从不过问对方是否喜欢。
他们从不刻意等待对方出现再进行交换,只是放在那个共用的平台边缘,像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这种互动带着一种奇怪的边界感。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没有踏入彼此的私人领域,甚至没有越过那道栅栏。
但离重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发现自己阳台上的那盆一直半死不活的薄荷,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郁郁葱葱。他仔细看去,发现泥土有被松过、浇过水的痕迹。他沉默地看着那盆焕发生机的植物,没有说什么。
他也发现,某天一场急雨突如其来,他晾在阳台的几本书还来不及收,回来后却发现它们被妥善地用一个防水袋盖好了,边缘压得严实。而那个防水袋,他认出是禾已平时出门常带的那个。
这些细微的、无声的侵入,像水滴石穿,缓慢地剥蚀着他坚硬的外壳。
他依旧吃着青梅,感受那极致的酸涩。
但偶尔,他会想起那份凉面爽口的滋味,想起黄桃可能具有的甜腻口感。
纯粹的厌恶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一座孤傲的冰山,而是漂浮在复杂洋流上的浮冰,正在不知不觉地融化、变小。
一天下午,离重听到隔壁传来孩子压抑的、委屈的哭声,和禾已比平时更为严肃低沉的训诫声。
“……不可以这样!爸爸说过多少次了?不可以碰电源!很危险!刚才多吓人!”
孩子的哭声变大,夹杂着辩解和害怕。
离重坐在藤椅里,书本搁在膝上,一字未看。
他听着禾已罕有的、带着后怕的严厉,听着孩子渐弱的抽噎和认错。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心里涌动。不是烦躁,也不是幸灾乐祸。那更像是一种……微妙的共鸣?仿佛透过这常见的育儿场景,窥见了禾已温和背后那份沉重的责任与不易。
许久,那边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温柔的安抚和耐心的讲道理声。
离重缓缓拿起一颗青梅,却没有立刻放入口中。
他只是看着它青翠的表皮,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慢慢习惯这种“噪音”。
甚至……开始能从中分辨出不同的音调和情绪。
夏天依旧炎热,蝉鸣依旧喧嚣。
但他的世界,已经无可挽回地变得嘈杂、丰富、甚至……有些粘稠起来。
而那把衡量感官的尺子,刻度早已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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