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这两个字说出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却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禾已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明亮。
“那边有家不错的简餐店,很安静。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再回去?”他试探着问,给出了下一个选择。
离重沉默了片刻。
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周围依旧人来人往。
但他看着禾已肩上熟睡的孩子,看着禾已那双盛着温暖光亮的眼睛,感受着体内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混合着疲惫与奇异平静的余波。
他再次点了点头。
“……好。”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夏末的风里。
冰封的孤岛,终于在这一天,迎来了第一艘勇敢靠岸的小船。尽管靠岸的过程充满了颠簸与颤栗,但船身带来的温度,却真实地融化着经年不化的积雪。
蔚蓝之境的微光,不仅照亮了神秘的海底,也悄然照进了离重那片荒芜沉寂了太久的内心世界。
简餐店坐落在一排梧桐树的绿荫下,玻璃窗明亮干净,确实如禾已所说,环境安静清幽。这个时间点,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桌,低低的交谈声如同背景音般模糊。
禾已小心地将还在熟睡的小朔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率先推开了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离重跟在后面,脚步依旧有些迟疑。陌生的环境,即使安静,也依旧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食物油脂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不算难闻,但复杂得让他需要暗自调整呼吸。
“坐这里可以吗?”禾已指向一个靠窗的角落卡座,那里最僻静,光线也好,而且背对着其他客人。
离重点了点头,对这个选择表示满意。
禾已先将小朔轻轻放在卡座最里面,让他枕着柔软的椅背继续睡,然后才和离重面对面坐下。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笑容温和。禾已接过菜单,并没有直接递给离重,而是自己先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向离重,声音压得很低:“这里的鲜虾牛油果沙拉很不错,很清爽。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他将选择权递了过来,却又提前筛选掉了可能过于油腻或气味刺激的选项。
离重的目光在菜单上扫过,那些花哨的菜名和图片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他最终摇了摇头:“你点吧。”
禾已了然,没有再多问,对服务员轻声点了鲜虾牛油果沙拉、一份烤鸡胸肉配芦笋,以及两杯冰镇的苏打水。点单过程快速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离重需要应对的时间。
服务员离开后,空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不是尴尬,也不是冷场,而是一种……共同经历了一场“战役”后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宁静。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片间隙,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离重垂着眼,看着眼前洁净的餐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苏打水里气泡细密地上升,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他能感觉到禾已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窥探,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温度的陪伴。
小朔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禾已立刻侧过身,极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动作熟练而温柔。
离重抬起眼,正好看到这一幕。禾已的侧脸在窗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种专注的神情,与他修剪花草、准备食物时如出一辙,是一种沉浸在“照料”状态中的宁静力量。
食物很快上来了。沙拉色彩缤纷,看起来确实新鲜清爽。烤鸡胸肉散发着淡淡的香草气息,并不油腻。
禾已将沙拉往离重那边推了推:“尝尝看。”
离重拿起叉子,迟疑了一下,叉起一块沾着少许酱汁的牛油果和虾仁,送入口中。
牛油果的绵密、鲜虾的弹嫩、蔬菜的脆爽以及微酸开胃的酱汁,在口中融合成一种层次丰富却并不混乱的口感。味道很好,是他能够接受的那种“复杂”。
他慢慢地吃着,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胃里没有再提出抗议。
禾已也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喝一口苏打水,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窗外,或者照顾一下身边的孩子,并没有刻意寻找话题,给离重留下了足够的、不被注视的空间。
这种体贴入微的沉默,像一张柔软的网,轻轻托住了离重所有的不安和不适。
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这家店背景音乐里播放的是一首节奏舒缓的钢琴曲。
“还好吗?”禾已吃完自己那份,才轻声问道,声音融在音乐里,显得格外自然。
离重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嗯。”
一个字,已是极限。但禾已似乎已经接收到了足够的信息,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那就好。”他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眼神温和地看向离重,“今天……谢谢你。愿意一起来。”
这次的道谢,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或带着亏欠感,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分享和确认。
离重没有回应,只是端起苏打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刺激着喉咙,带来一丝清醒。他看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液体,忽然极其低声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水母很漂亮。”
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背景音乐淹没。
但禾已听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离重,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光芒,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了不起的赞美。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那个极浅的梨涡。
“是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欣,“我也觉得。特别是发光的时候,很神奇,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离重没有再说话,耳根却悄悄红了。他低下头,继续慢吞吞地吃着剩下的沙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别人的幻听。
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经历了海洋馆的喧嚣和紧张之后,在这间安静的简餐店里,终于松弛下来,发出了一声微弱却真实的清鸣。
回去的路上,小朔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精力恢复了不少,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着海洋馆里的大鱼和会发光的水母。出租车里依旧嘈杂,离重依旧靠着车窗,戴着耳机。
但这一次,他闭着眼,似乎是在假寐,紧蹙的眉头却舒展了许多。偶尔小朔兴奋地拉扯他的衣袖,指着窗外的什么东西,他也没有像最初那样剧烈反应,只是睫毛颤了颤,没有睁开眼,却也没有甩开那只小手。
禾已看着这一幕,眼底的温柔如同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绵长。
他知道,对于离重来说,今天迈出的这一步,有多么艰难,又有多么重大。那不仅仅是去了一趟海洋馆,吃了一顿饭,而是意味着他亲手为自己铸造的坚硬外壳,终于被来自外界的温度,烫出了一道永久的、透光的裂缝。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三人下车,走在被夕阳拉长身影的林荫道上。
“离叔叔,下次我们还一起去玩吗?”小朔仰着头,充满期待地问。
离重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刻回答。
禾已轻轻拉了拉儿子的手,解围道:“离叔叔累了,下次再说。”
走到单元门口,即将分别时,离重却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禾已和小朔,目光落在小朔怀里那个玩具章鱼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低声说:
“……下次,可以去……图书馆。”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不等禾已回应,立刻转身快步走进了楼栋,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
禾已愣在原地,抱着小朔,仿佛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一时竟忘了反应。
图书馆。一个安静、有序、充满书本气息的地方。那是离重感到最安全、最舒适的领域。
而他,主动邀请他们进入他的领域。
小朔不明所以,晃着爸爸的手:“爸爸,离叔叔说什么?”
禾已回过神,低下头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容如同夕阳般灿烂温暖。他抱紧了儿子,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
“离叔叔说,他那里有很多好看的故事书,下次……可以讲给你听。”
夏末的风温柔拂过,吹动着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冰消融、孤岛迎客的,刚刚开始的故事。
而那把衡量世界的尺子,它的刻度,终于在阳光与蔚蓝的照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不可逆转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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