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短暂的交谈后,此地又重归阗寂。

文竹自领了份整理籍册的闲差,避开这令同侪们难堪的尴尬,兀自往僻静处去了。

到了那卷帙浩繁却因疏于打理而满目灰尘之处,文竹拿出鸡毛掸子便开始拂整。书脊上的尘灰褪去,卷名逐渐清晰,他一一扫视,或迅速掠过,或凝神记住它们所处的书架位置……

“你在找什么?”

角落处幽幽飘来一句。

文竹顿足,侧头看向一直未曾注意过的某处,便见个灰扑扑的人影从拐角旮旯地儿的躺椅上半撑起了身。

那人揭开盖在脸上的秘戏图,消瘦的面上有双神采奕奕的眼,“要是找春宫图、龙阳册——”

他踢了踢脚下胡乱堆叠成小山状地一大摞,“都在这儿。”

文竹蹙了蹙眉,视线避开道:“大人自重。”

那人闻言,抬额诧异道:“你不是来寻这些,难道还真是准备在这儿研究学问?”

说完那人像是也被自个逗笑了,“写甚么锦绣文章,谈甚么胸有丘壑,人呢,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投个好胎,投个好胎那便是事半功倍,若不然——”

视线滑落在文竹面上,顿了顿,“唔,像你这般,有副好皮囊也成,遇上难关,豁出去睡上一睡也成。”

说着话,那人还边摸上自个脸皮,道:“像方某这般其貌不扬的,才适合十数年如一日地待在这儿坐冷板凳啊。”

这人自报了家门,文竹方认出了对方是谁。

姓方,言辞尖刻,完全懒怠掩饰对身世际遇的不忿,除却一人不做他想。

早前就听说方台英有个庶叔也在翰林,文竹以为就在前时那一堆人里,没想到竟在这儿……

文竹颔首,敛袖施礼,前时掐在掌心被气得微微发抖的手已然放松,“方修撰。”

简单问候了声,又顾自回身做事。

就这?

方逋没得到意料中的反馈,抬脚从躺椅上猛地起身,几个大跨步凑到文竹跟前道:“那堆酸腐讥讽你,你都能说上一箩筐,怎么轮到我这,连只言片语也无?”

文竹原就不是甚好性子的人,前时同人周旋已是勉强,这会儿自是懒怠再端着假面继续应付,于是瞥了方逋一眼,抿唇未言。

方逋急道:“就连你也敢看不起我?你可知——”

话音猛地止住,方逋行事似有顾忌,左右看了看,方挥袖怫然道:“若不是我替你捉刀代笔,你安能中探花进翰林?!”

言语虽是极小声,方寸距离间的文竹却是听得分明。

是了,每届科举,翰林院都会被借调阅卷,从中动个手脚倒也便宜……

文竹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抿直的唇角微掀,字字句句似是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急促地一连串道:

“是我求你的么?是谁指使的你你便向谁讨要好处去?我落榜干卿底事,你这干预科举公正的从犯,某日被当作弃子推出去凌迟处死也是活该!”

几乎被唾了一脸,方逋却不怒反笑,面上浮现出些许对文竹的欣赏。

他抚掌赞道:“前时我听你怼那些个酸腐,就听出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想不通你为何会交白卷,到这会儿倒有几分明了……”

文竹深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浊闷的书蠹味呛得他连声咳嗽,想好的腹稿便也懒怠说出口了。罢了,已到这个境地,谈那些没用的又有甚么意思。

文竹索性将话题落到了对方身上,冷嘲道:“听这话,大人替人做了这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险事,却依旧是这儿坐冷板凳,实在是没落得什么好处啊。”

方逋面色晦暗,回道:“哪需什么好处?”

“你若科举舞弊,身为你秋闱主考官的方台英岂能干净脱身?”

“……我当年也是名显京都的状元郎,论能力论才学方台英何能及我?!偏生就因为他是嫡房长孙,我这个做叔叔的就得给他让路,由得他贤名满天下,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而我,却似丧家之犬避居至此……”

方逋毫不掩饰自个对堂侄方台英的嫉妒恶意,将一切娓娓道来。

文竹见多了人性丑恶,也懒怠做个刚直判官,眼皮不抬随口回道:“那如今呢?”蠢货。

方逋原就佝偻的腰背又矮下去些许,紧攥着手里的秘戏图,恨恨道:“哪知你竟真有几分真材实料,若是事发,自不用愁,到时背有靠山,同方家那边儿勾兑一番,到最后大抵又只我一人背黑锅倒大霉!”

文竹微有所感,停住了拂乱书架的动作,不动声色道:“大人倒是欺软怕硬,山若欺你,移山便是。可曾听得一句俗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后半句他没出声,只是回眸微笑,道:“何况他还没坐上那位置。”

方逋怔住,半晌似有所悟,丢了手中上不得台面的物什,顾自转身,几个大跨步便不知又去往哪里了。

文竹眉目不动,继续拂整经卷,仿佛从未说过半语只言。

日渐偏移,转眼便至晌午用膳时分。

侍讲的大人们归来,文竹理了衣衫,出外一一见过。

顾宗尧远远落在诸人身后,目光穿过蜿蜒曲折地雕花宫廊,能大概瞧清脊背挺直,似是在与一个提着食盒的小黄门说着什么。

同样的青色官袍穿文竹身上空荡荡地有些单薄,穿顾宗尧身上倒是完全舒展开来,宽肩窄腰,颇有刚正姿态。文竹看得入了迷。

“……今日陛下加封继先东宫教谕一职,往后他进内廷讲学只负责侍侯太子,那几位世子皇孙平日个没见有多好学,今个倒是积极起来了……”

“顾修撰自是圣人之论‘有教无类’的拥趸……”

“……也就今日了,往后若还谁来求教都不吝细讲,牵扯进甚么是非里,便是这翰林也跟着没了清净。”

“……”

顾修撰、没了清净……

文竹回神,视线扫过说闲话的大人们,尤其是着重记下了那面皮言语都透着酸溜的。

有人目光同他对上,脊背一瞬间被汗浸湿,暮春和煦的风一吹,竟从头到脚都冷飕飕的,然再定神细看——文编修面如傅粉,明眸善睐,浅浅颔首示意,极其秀隽文雅,怎会有那般毒蛇似的黏腻阴郁之感。错觉罢了。

这般在意,人真的到了跟前反又垂了眼皮,只作寻常状。

“顾修撰。”文竹的轻声问好隐没在了众人的闲谈中。

然顾宗尧准确地将之分辨了出来。他这时才发现了站在所有人身后的文竹,肃目道:“文编修,即便也受东宫差遣,但大半个月过去,这却是你头次来当值。尸位素餐,此举甚为不妥。”

顾宗尧这话语气不可谓不重,闲谈中的诸人不自觉低了声,斜眼觑着二人。

有那前时被文竹言辞如刀剌过脸皮的,轻嘶了一口气,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等着那长得好欺实际却不好惹的文编修狠狠回敬顾修撰这个时常不通人情的刚硬判官一番。

几位学士上官和袁融倒是有心想缓和几句,但没等他们说话,便听文竹回道:

“顾修撰不吝赐教,下官省的了。”

不是吧?前时刮骨刀,今成绕指柔……

众人一阵牙酸,不明为何言语不饶人的文编修独独对顾修撰这么温和——若说是敬重上官,前时被他怼过的也有比他官阶高的,也不见他客气半分。

只能将之归结为,二人以后同是东宫属官,看在太子的份上,也得给个面子情。

彼此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用膳。

关于午间用膳,前朝上完早朝回去的或出宫吃或直接到家解决,只轮值内廷的翰林们有些不一样,一般是由御膳房给送来统一配餐。宫里贵人多,待一一轮过,送来的菜肴大多时候已冷凝透彻。所以偶尔上面为示宠信还会特意赐膳——总之不能自己携带,被查着了掖藏,那就是罪过。

之前那小黄门提着的食盒便是某位世子王孙的示好,但顾宗尧最后答完疑释完惑掖也没接受,两手空空地迈进了院里,只等着跟大家一起吃御膳房送来的冷食。

用膳时,文竹顿了顿,还是端着餐碟来到了被众人隐隐孤立在一案的顾宗尧跟前。

“顾修撰。”在同案拉开椅凳,欲放下餐碟。

“叫我继先就好。”顾宗尧随意地替文竹接下餐碟摆放好,“彦臣。”

“艳臣”二字一出,文竹不受控地浑身僵硬,唇角扯了扯,却是难以憋出个笑来。

没听到回应,顾宗尧抬头,严肃面容上微有不解道:“怎么了?你愿意与我同案,我便只当你没生我方才所言之气。”

“我……”

文竹没法说你不要用“艳臣”那两个字叫我,只能惶然无力地垂头,依言唤道:“继先。”

继先贤遗志,启后辈清直,继先自是人如其字……

“彦臣。”

顾宗尧端正了身子,重新称呼了一遍,又道:“那日我便想说,‘彦’者,美士也,‘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彦臣,这个字取得很衬你。”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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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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