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不过月余灼气皆尽,反是白日栗冽,砭人肌骨。晚柠惧冷,早早披上了鹤氅裘衣,在屋子里头瞧园中金桂,叹道,“这天一凉,金桂开得愈发好了。”又压低了声轻喃,“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这般景象却是无人共赏。”
京兆府中不植丹桂,苏离嫌闻着头疼,她又入了京兆府,日日需去点卯,无甚时间。原想三日后休沐,请胧烟韦若来赏桂,谁料二人皆有事,韦若说“去上香”,胧烟说“有诗会”,无一人可陪她的。
盘算着过些时候到园中做画题诗,好生羞她们一羞,珠云手捧帖儿欢天喜地进了来,“姑娘还道身边无人,这时大姑娘便下了帖子,可见时大姑娘是念着姑娘的,这想都想一道去了。”
晚柠看了果真欢喜,当即回了祖母郑氏,又去了私库挑些拜礼。晚柠素喜诗书,梯己多为字画书籍孤本,时孟定是不爱,挑来拣去半日,方找出柄匕首来,那匕首通体黑亮,刃端锋利无比,鞘上嵌着枚硕大宝石,倒衬得这把匕首格外耀眼。
晚柠心中欢喜,忆起这原是宣平侯小郎君所赠为晚柠兄长生辰之礼,兄长又转赠于她防身。然她多处闺阁,自是不用,搁里头落灰多时,今儿取出倒是能给它个好去处。又一想自个入京兆府,是需些器物防备,便是再寻了会儿,竟寻不出其他来,只得叹息,到底去兄长处要件来才是。
三日后,晚柠穿戴整齐,唤上雪柳珠云,往卫国公府而去。卫国公门庭比之王氏府另有一番威势,府邸不见清雅更添雄壮,府墙高大,两棵参天古槐遮蔽日头,半掩那朱漆大门上悬挂匾额,树荫下立着两尊石狮,共列十戟。门房两侧,各立两名守门小厮,腰佩长剑,虎背熊腰,气势十足。
递上帖子不多时,时孟得来消息,忙出大厅迎接,笑吟吟引几人进去叙阔一番。卫国公本是战功赫赫,府邸自极大极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流水精美绝伦,一路行去,各种珍品奇玩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阿娘早等你了,你先随我见了阿娘,其余便无甚事了。”时孟竟未着男装,行事却比起外头更为随意,一路领晚柠入了花厅。
时孟之母秦氏早在厅等候,晚柠按礼拜见,抬头间见着秦氏真容,原听秦氏乃山匪出身,猜测模样粗狂肆意,不曾想是个清秀佳人。
彼时秦氏亦打量晚柠,晚柠身披锦霞纹镶大红鹤氅,里头穿着件平褶青莲浅黄高腰襦裙,束青金长穗宫绦,裙裾曳地,走动之时,随风摇曳,如同浪波,分外惹眼。越显的晚柠眉眼清灵,双瞳似星,唇角含笑,宛若朝露初绽。
引得秦氏不禁心生喜爱,连连夸赞,“好标致的姑娘,我早先便听阿柔提到你,今儿一见才知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阿柔,别站那愣着,过来让我瞧瞧。”说完亲自上前拉了晚柠,问东问西,一脸欢喜,末了还命婢女送上厚重表礼。
被唤了声的时孟不情不愿走上前,因秦氏要求,在家中的时孟反打扮的女儿些,穿着绛紫色绣兰竹暗纹对襟窄袖袄,下着水红百褶裙,乌发挽成髻,耳畔坠着枚珊瑚红耳环,映得她面如桃李,唇红齿白,好一副娇俏模样。见二人站一块,一雅一丽,人比花艳,皆是如花似玉,秦氏心满意足,连声说好。
难能从秦氏面前脱身,晚柠分与时孟丝诧异,她方知时孟小字是阿柔,这小字实与时孟不像。时孟偷瞧晚柠,眼眸轻眨,看得秦氏暗笑,“罢了,我也多不留你们,自去逛逛。阿柔,旁的我不说,不可唐突了人家。”
时孟应承,两人相携而出,到了后院时孟自笑自叹,“我阿娘就是这性子,你莫见怪。”
“时夫人实乃直爽之人,只是这,阿柔,是怎回事?”晚柠狭促嘻笑道,时孟轻锤她下,瞪眼道,“心头明白还问什么……这阿柔是我小字,你知我性子跳脱,最不喜规矩束缚,偏家里头的人都求着我温婉规矩些。尤是阿娘,自幼便想着要我成个名门闺秀,也不看她与阿爹如何以身作则的,上行下效,我自无法按她心意走,阿娘一气下取了这小字,想人随名,平和温柔。”
“我倒觉十一你这般很是好,世有千百人,何须一道相似。”晚柠说着,让底下人将自个拜礼送出,她原该给秦氏的,然这卫国公府规矩不同俗流,秦氏未曾收下,要她转于时孟,真真奇异。
拜礼主礼自是那并匕首,其余顽器、金锞、布帛等常见副礼便不多加描述。时孟未曾移目于那些副礼上,一味把玩匕首,末了还抽出武了几下,难为她穿成这般,行止仍不失洒脱。
刀锋入鞘,时孟握住刀柄,细细摩挲,“是个好物设,水衡你与我去个地方,我有好东西给你瞧瞧。趣儿,你备些好酒来。”
言着便拽晚柠往一处走去,到了间园子里,那园子占地极广,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草繁茂,假山嶙峋,一派幽静,四周栽种了数十株金桂,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又见一片碧绿,池中养着许多鱼虾,还有几株寒菊开放,花枝招展。
园子正北方,是个四角小亭,亭上有座石桌,有个丫头守那,早摆好了菜肴,时孟带晚柠坐下,“这可是我这儿最静的地方,平日少有人来此,你若再不喜,那我是别无他法……这天未有多寒,你披那鹤氅作甚,不怕热坏?”
一面说,时孟一面要解晚柠鹤氅,晚柠随她而去,含笑道,“我原气血虚寒,最是怕冷,这刚一入冬,便觉身上寒浸浸的,只好多披了件鹤氅。现无甚大碍,待再过个一月,又下了雪,那才是难熬。”
时孟一时尴尬,讪讪道,“是我不是……”
“无妨,天还未这般冷。”晚柠和煦笑道,“今儿着实怪,往年一入秋便热意散尽,独独今年不同,秋日闷热不堪,反一入冬又冷了许多,倒是令人不解,不知何时来场大雪。”
二人正聊着私房,趣儿已取了壶热酒来,两杯酒斟好,时孟拿了一盏递了过去。酒香馥郁,酒液澄澈如琥珀,晶莹剔透,色泽如血,酒液散发股幽香,沁人心脾。晚柠端在唇上吃了一口,酒液入喉醇厚甘甜,回味绵长,不由啧啧称赞。
时孟看着得意,笑道,“论酿酒我是极擅长的,旧年还有两坛藏在那窖中,若逢着好时候我再取出让你评鉴一二。”
又吃了口,晚柠便将酒盏放置于桌,“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这琥珀色烧酒却是少见,我吃不惯,要醉了回去,阿娘定要生气的……说来,我也酿酒,前些时候采了桂花做桂花酿,明年今日复请十一如何。”
时孟听闻拍手笑道,“自是好,再早些,桂花酿配那螃蟹来最是妙!再唤上府尹子润他们,加个捕醉仙,想想就痛快!”说道兴起处,又连饮了两杯,指着外头道,“水衡你看着周围景致可好?”
晚柠不解其意,实话实说道,“思虑精巧,实是清雅,若在此处煮茶操琴,作画读书,可谓美事。”话落晚柠不由有了想法,问旁儿的女婢芷儿,“有画器纸墨否?有便取来。”
“你倒有兴致。”时孟感叹,“这园林是按我二哥所思建造,画了图样,自是一点没差。”
晚柠晓得时孟口中二哥为何人,卫国公共有二子一女,长子时松,字容达,年三十又四,现居正五品亲勋翊卫羽林郎将,比不得他父亲,也算出息;次子时杨,字邑柳,岁三十,现任正七品詹事司直,虚衔从六品通直郎,不喜武来唯喜文,曾欲科考出身,偏连考五次不得,被了无耐心的卫国公塞了个差事,本本分分入太子府做事。
剩余那女儿是时孟,乃卫国公年过四十方得,宠若掌上明珠,绞尽脑汁要养成个大家闺秀,无奈时孟性子像极卫国公,最是骄纵任性不知文静为何物。秦氏想管严些,卫国公定是回护,几番下来唯有放弃。
“我二哥文武双全,这武是我阿爹亲手所教,岂能差;这文,水衡你瞧这四周景致想来也明了。”时孟笑得张扬,切实说来时杨本事算不得高,武便罢了,有卫国公这么个常常撸袖打人的阿爹,想来是尚可的;可这文,时杨背靠祖荫,连考五年都不得,让晚柠难以评论,要知如今科考并不糊名,以时杨家世,倘若文采及格自是可中,其文采不用言语。
又不愿驳了时孟话头,晚柠唯含笑点头不语,也勿怪时孟表现,她自幼看书头疼,她大哥与阿爹同是如此,程度不过是识得字,看明白文章诗词,要让她作是万万不能。偏她家中出了时杨这一个会写诗作画的,她瞧不懂对方深浅,当是希有个懂行的能帮忙评说。
恰在这时,芷儿取了画器入园来,又与趣儿将桌上菜肴撤下,将顶好的剡藤纸细细铺在桌上,又命小丫头奉上笔砚。晚柠静了静心,上前亲自研墨,待水墨散开,心头已打好腹稿,一挥而就,寥寥几笔勾勒,院内景致,亭台楼阁跃然纸上。
“真是好!”时孟赞道,她是不通文墨,然赏析一二还是可的,毕竟家中有个望女成凤的阿娘在,胡诌几句不难,“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
“过誉了,若论绘画,胧烟方是顶尖的。”晚柠叹道,她虽精通文墨,可论诗词,比不得韦若,论书画,也难及胧烟,实是四样不精,“就是那崔府二姑娘,待有空闲,我宴请你们,你定能与她混熟的。”
“那感情好,你好友性情应与你相似才是。”时孟笑回道,看着晚柠在画上题字留诗,突发奇想,“你不若将这画留我这儿,我用来羞羞二哥,学了这么些年,被个小了十多岁女儿比了下去,好生打他的嘴!”
“哪比得了令兄,闺阁玩意罢了。”晚柠谦逊道,时孟是直上前搂她肩,“莫要过谦,我瞧你画的好,我是不太懂,却也知最次是与二哥不相上下,想来要强上不少。我欲刺刺二哥,他堂堂须眉比不得个小小女子,当对我认错才是,你是不知,二哥他读书读的木了些,总道我不像个女儿样,我还瞧他不行呢。”
时孟轻声求着晚柠将画与了她,晚柠无法,便随了时孟愿。又闲谈片刻,女婢煮上茶来,二人吃了两盏。晚柠抬头见天色隐约暗了些,披上鹤氅,于是道,“今儿不早了,该回去了。我先行告退,过几日再回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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