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孟提鞭而至,一个眼神示意,便将牢头逼退,径自进入牢房。后待了大半时辰,才悠悠出来,煞气除尽,一脸轻松惬意回了医馆。她在里头到底干了何事,晚柠不晓,只晚柠晓得时孟走时,里头那些人皆道还有事招。
众人亦不点破,命人录了牢中囚犯口供,方是得知客栈下头并非全部,还有几个年长孩童在城外破庙。得了此等消息,哪个坐得安稳,苏离当即吩咐人前往带回,又派人请了更多医匠。
日落西山,天幕垂下暮霭,晕染半边浅黄,远远望去,似笼上一层薄纱。人终是被带回,见得那几个孩子年岁稍长,最大已十三,着实称不得孩童,偏是瘦骨嶙峋、衣衫脏污,一张张脸苍白得可怕,多少都有残缺,看着便令人心酸。
他们来到府衙仍是恍惚,其中有一年岁偏大,缺了手掌少年希冀喃喃,“我们可是获救了,可是官爷看着了我们……”他声音极低极哑,听起就似咽喉深处含有砂砾,哑得如生刮在晚柠心上。
无人回应他话语,他亦不需回应,贪婪打量周围,看着面前几个男女,衣着昂贵,是他们乞讨一生都难以买下,气度容貌没由来的叫他生畏。少年更为惶恐,直至那如天边仙人般的人物问着他们情况,方是回神,有了些许真切。蓦然哭泣,跪倒地上,将多年痛苦一一哭出。
他这一哭,旁儿他人也一并哭起,那等哭声,并非多撕心裂肺,却是悲伤欲绝、肝肠寸断,仿若一股巨力击中所有人内心,使之震颤不休。一时间,屋内寂静,唯剩少年抽泣与其余人隐约啜泣声。
众人见状,心下愈发难受,苏离当下命人好生照顾他们,与这众医匠诊脉煎药,直至天黑时分,这些子事总算告一段落。几人累得精疲力竭,却仍是未完,晚柠与诸多胥吏坐逾桌案前,仔细阅览今日卷宗,与客栈中搜出“碎”之账册,案上地下还堆砌了厚厚几摞。
单瞧就是叫人头大,苏离心烦意乱,旁儿崔朔见得,轻叹道,“长离,你先歇息去,我等再看会儿。”
苏离本不擅这些细碎东西,且凭他身份也无需勉强去看,故而缓缓颔首离去。既帮不得忙,便不该添乱,这是苏离多年信条。只走前,淡淡叮嘱道,“这事虽急,却也能拖个两日,无需累伤身子。”
“嗯。”崔朔颔首应是,目送苏离离去。
夜色浓郁,天地昏沉,月光洒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阴影。晚柠才抬头,见得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不禁摇头轻叹,到底继续拿起一侧,细细观看起来。卷宗中,多是些许数字地名,写得小心,整理来也更是麻烦。
这“碎”分舵账册非邢州一地,共有四州,积累甚多。每看一地,及上头数字,晚柠心惊胆战,不知多少家庭为之妻离子散,这还单一分舵,那么其他上头,该是多少?
这些念头偶一划过,晚柠便收拾起心绪,埋头认真查看随之记录,直至夜深,才堪堪与众胥吏将案上所有整理完全。合拢卷宗,晚柠揉捏眉心,一双美眸微阖,显出些许倦态,崔朔见了,不禁轻声道,“时候不早,回去好生歇下。”
余下一时也看不完,索性搁在一旁,崔朔亦是起身,见得月华洒落,照着晚柠面容。素面朝天,一对蛾眉下眼眸如秋水盈盈,愈发清丽动人。崔朔不免心头一怔,声响如雷,只觉此刻心境,仿佛一切水到渠成般理所当然,不由轻笑,“回去再睡……诸位今儿辛苦,先便到这儿,其余明日再看。”
晚柠闻言,微睁眼睑,借昏黄烛火扫向崔朔,崔朔正弯腰拾起案上卷宗。月光清冷,他穿了件绛紫色缎面袍,腰间玉带束住腰身,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风姿卓越。
崔朔似是察觉了什么,蓦然回头,正对上晚柠一双眼睛,心头猛地跳了两拍,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告诫众胥吏,同是保证,此案结束给其赏钱。众胥吏一听,俱是满足,这才作鸟兽散,各自回屋休息。
待得所有胥吏退下,晚柠同是告辞离去,崔朔才将案上卷宗放置在一侧,转身回屋,心中仍是砰砰跳动不止,似是欲跳脱胸膛而出。不由倚窗而立,吹夜风习习,看月光清幽,心绪渐渐平复。望着夜色静谧渐深,月下人影绰约,不由想起晚柠方才那番举止,微微失神浅笑。
又有几分暗恼,自个儿实是迟钝了些,王氏嫡女,许他该好生筹谋一二才是。
次日清晨,柳修一身青绿长衫,头戴纶巾,面若冠玉,手执折扇,优哉游哉步行出医馆,一路向北进了府衙。苏离方是有闲问起张泽情况,柳修稍一挑眉,“看着狰狞,倒没伤着命脉,曾医匠说了,养几日就可下地,晚不了行程。府尹,咱们何时回去?”
“还需过个几日,等这些东西整理好,便是押送进京。”苏离轻描淡写答话。“碎”之事,非同一般,得请示麟嘉帝方好行动。苏离倒不担忧麟嘉帝压下此事,麟嘉帝称得上当世明君。
发觉自己治理国度下竟有这么个,散发恶臭如蛆虫般之组织,麟嘉帝定不肯轻易罢手,要将它彻底铲除方是罢了。想到此处,苏离不免唏嘘,“碎”可彻底铲除,然那些毒瘤,却是无法根除的,只**存在,它们即存。
柳修看出苏离所想,轻叹道,“尽自己所能便是!”说罢,折扇轻敲苏离肩膀,“回京有得忙呢,现纠结何?”
苏离冷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柳修所言不错,回京有得忙了。虽说可将事在此处解决,到底还是押送回京更好些,也不过叫那些人多活几日,这几日算不得恩赐,反能称折磨。
那些人干了何事,他们清楚,苏离也审了清楚,破庙里头的孩子残疾皆是他们所为。
“碎”规矩森严,拐来孩童若面容清秀姣好,便会加以抚养,再是将人卖了;若相貌平平,那三岁以下,就为人兽,三岁之上多会被关押调.教阵——张泽于牢中见得那箱人偶,便是他们工具,哪个孩童年岁到了,就从中抽个人偶,照其模样折割其肢体赶至街上乞讨。
按陈律‘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刀已然挂在头上,偏迟迟不落,这是何等滋味,想来他们日夜不得安睡才是。只还轻了些,到底他们现为执法者,不可太过,然苏离稍稍向衙役狱卒表露态度,他们就晓得该如何做了。至他们离开邢州,那几个“碎”之人,早已不成模样。
因是担忧路上有人劫囚,柳修晚些出发,与押送衙役一块入京。苏离原是欲叫华皓相帮,然华皓急着送那孩童至轻云谷,一早便是离去,哪里见得身影。其余者苏离难以放心,只得叫柳修押送回京。
旁儿人则先行一步,苏离也是细细想过,他定是先得回京,“碎”如此庞大必是牵扯朝中高官,倘若贸然行事反倒不妥,他需亲见麟嘉帝禀告,才可放心。崔朔亦是如此,崔家权势不说,崔朔乃大理寺人,这案极可能落在大理寺手中,白峻绝不会息事宁人,然还是崔朔在好些。
而时孟张泽晚柠之流,若逢上高手劫囚,不是对手,乃是拖累,苏离万万不会将他们安排押送。苏离思虑周密,众人也隐隐知晓,都不曾多加抱怨,同是快马加鞭赶往京都。
这些日子天气骤变,雨后晴空万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湿润的气息。一路行来,倒是颇有趣致,不觉便是将那几日的烦闷冲淡了不少,叫众人心情舒畅许多。连带时孟也拉着晚柠常看飞舞蝴蝶蜚虫,张泽偶会前来凑趣。
平儿夜宿驿馆,只一时估算错误,至京都门前已然闭门,苏离虽是可叫守卫开城门,然终归不愿以权谋私。故而众人在京都旁寻了家客栈好生住一夜,却又不由想到贺仲一案,谈起都不觉一叹。
天是已晚,可这客栈中仍是热闹,多少人举杯闲聊,不时还有酒菜香飘出。苏离等人坐于一桌低声交谈,晚柠喝着碗温汤,猛然听得旁儿那桌大声嚷道,“我哪儿胡说八道了!”
晚柠给了个眼神,见得说话的乃是一道士,模样俊秀,有几分仙风道骨意味,只双颊通红,看那桌上仅几盘豆腐小菜,多壶浊酒,晚柠一下明了这道士定是喝多。同桌两人,一瞧着似是书生,另个多为江湖讨生活大汉,也是不遑多让,喝得迷糊,“难不是,有本事拿出来叫我们瞧瞧!”
“拿就拿,今叫你们好生瞧瞧!”道士不经脑中般道,从袖中掏出一瓷瓶来,倒出颗丹药,药香四溢,在饭菜酒香掩盖下并不显眼,然依旧可嗅到一丝。苏离鼻尖微动,抬头看向了那道士,晚柠当即知那丹药不一般,饶有兴致稍一打量。
那丹药圆润晶莹,微褐,单瞧着就能瞧出几许不凡来,道人捧着它,洋洋得意,“你们好生瞧着,此乃我师尊耗费数年,用得上百种金贵药材炼制而成,可延绵益寿,叫人百岁不亡!还不止如此,此丹可治百病,纵命悬一线之人,服用此丹即可活下……”
听得道人说词愈发张狂离谱,崔朔荡起抹笑意道,“我倒不是很信,都道天下荣华莫过于皇家,皇家亦是没有这般神药!长离,你又如何看?”
“只可信半句。”苏离漫不经心道,眼中有着几分清冷,“药是好药,许是延绵益寿,许是能治顽疾,万不可能二者兼具,更不可能疗得百病。若真真行,已不是凡界之物,而为仙界丹药。”
“不准就是仙人练出?”
“自古帝王求仙问道良多,你说哪个成了?”苏离唇角有丝浅淡笑意,透露出些许薄凉,似是冬季初雪般蕴有寒意却不刺骨,“仙,迁也,迁入山也。这般大摇大摆入世,丝毫不曾掩盖之人,你觉会是仙?妄求长生不老药,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此番谈话到这儿,便是打住,苏离见多生死,不信鬼神,崔朔晚柠这些世家子则恰恰相反,谈玄论道本是世家一贯喜好。只几个能做到飘然物外,不为尘世俗务所困扰,就不得而知。
既无法说服对方,也懒废口舌,直是回房一觉到天明。原晚柠以为他们醒的足够早,连店家都还未准备早膳,偏有个更早之人。昨日那道士,随意喝了几口水就要离去。晚柠眼眸一晃,还未到开城门时,便是顺口询问几句。
那道士实属没甚戒心,晚柠问了,他也答了,因是昨儿喝多露了些消息,那是他师尊之物,从不曾想过换金银利禄。恐有他人拦截不放,方是早起离去,而去哪处,却是闭口不言,勉强算几分心思。
众人懒得计较他所言是真是假,除去苏离似笑非笑瞧人一眼,都是忽视于他,专心用完早膳,打马进城,彼时已不见道士身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