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罢,宁璋去垂华堂吃过晚饭,慢悠悠踱回青天外。
才进院门,却见容璋正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和当归喝茶说话,石桌上摆着套粉彩茶具,刚斟出的茶汤还冒着袅袅热气。
容璋实在是稀客,这东园建好之后,她不仅从没来过青天外,更是连这个小山头都没登上过。今天容璋实在有点反常,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今天居然当众驳了沈嬷嬷的面子,现在又在青天外喝茶,反常反常,实在反常。
宁璋觉得新鲜,笑眼弯弯地过去跟容璋寒暄:“二姐姐来了,吃过晚饭了吗?”
容璋仰脸儿也冲她笑:“方才在绛玉轩用了半碗清粥,正好消食散步到你这儿。”
“半碗哪够?”宁璋转头唤拾雾,“小厨房的点心,拣些好消化的拿来。”
容璋笑道:“不必麻烦了,我晚上一向吃的少。”
当归也点头:“二姑娘脾胃弱,夜里确实不宜多吃,其实偶尔不吃也使得。”
“如今还消化不好?你给二姐姐调理半年了,连连脾胃都没调好?”
容璋忍俊不禁,指尖轻点宁璋的手背:“若不是当归姑娘细心调理,如今恐怕连半碗粥都吃不下,已经比原来好很多了。我这一向承你的情,却还没有正经谢过,这不你要入宫了,鹿鹿和我一起缝了几件新衣裳给你入宫穿,我比着你的身量做的,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鹿鹿捧着黑漆托盘跟在身后,上头叠着三四件织锦衣裳,颜色都是低调的蟹壳青、秋香色。待进了屋,容璋反手掩上门,鹿鹿放下托盘就退出去了。
两人关起门来说话,宁璋笑道:“二姐姐定有要事,就请开门见山吧。”
容璋的笑意如雪霁天晴,润泽无声,她坐在窗前的嵌螺钿纹紫檀小榻边,伸手掩了窗子,道:“五妹妹其实最是聪明剔透的,我只问你一句,公主伴读这件事,可合你的本心?”
宁璋坦白:“是,我确实想去。”
“那么我今日这一趟,便是来对了。”容璋笑容温和,“你既想去,我便给你一颗定心丸,我会助你入宫的。”
“为何?”宁璋挺诧异,怎的这趟入宫之程在容璋眼中如此凶险,要她特意来说一声相助,况且……这也本是容璋想争的事,不阻挠就顶多了,何须主动相助。
容璋指尖抚过榻上缠枝莲纹路,慢条斯理道:“我要说就是为了答谢你,你信吗?不只是你让当归姑娘替我调理身体,也不只是那回你去绛玉轩开导我……其实你早就对我有恩了,在卫家别苑那次,你分明什么都听到了,可是后来无论自身是何处境,从未说与旁人知道。”
那回卫家别苑马球场外,宁璋趴在亭子顶上听完了卫泱和容璋的诉衷肠,原来容璋是知道的,只是她们两个谁也没提过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一样。
宁璋全未料到容璋会将不提当做一个恩情,毕竟行走江湖,嘴巴严一点是江湖道义。可她不知道,在深宅大院里,这样的把柄足以保命。很多次她因为不懂规矩被孟老太太责罚,有时罚的确实过重,只要她有一次忍不了,将容璋那回事抖搂出来,便可以脱身,可她从未想过以此自保。
宁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算什么恩情,二姐姐后来不也悄悄还了我的香囊?两清了。”
“你竟是这样想的?”容璋也很意外。
当初她拾到香囊时,惴惴不安了几日,甚至动了先发制人的念头。听乐璋说蓝凭月让人给打了,她将这闲话编了个七七八八,让人递到了孟老太太耳中。只要宁璋违逆祖训习武之事捅出来,不论她到时再攀扯些什么到自己身上,别人也不会相信了。后来宁璋平安化解了,她就紧接着去找了宁璋,留下了那个香囊,以作示警之用。她是想坦白告诉宁璋,你若想给我带来麻烦,我也能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后来宁璋果然再也闭口不提,无论后面多少次被孟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都没把她的事抖搂出来。容璋觉得宁璋到底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又上道的人,就值得自己答谢一次。
时至今日,容璋此刻方知,其实这少女心中自有一杆秤,衡量的是道义而非利害。
所以在听到宁璋说她想要入宫作伴读的时候,容璋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今天押对了,今天在云远斋主动出手,帮她化解了和令璋单独上课的事,是自己押对了。
容璋正色道:“你既想去,我便与你交个底。我绝不会跟你争,乐璋也不会。但是六妹妹不同,她为伴读之位准备多年,绝不会轻易放手。这几日上课,无论谁给你使绊子,如何敲打你,都要忍耐,我会帮你一起料理的,你切勿被她们揪住了错处,打的你没法翻身。”
宁璋听这话恳切,就坐到容璋身边,笑道:“谢谢二姐姐提醒,这几日大不了我就耐着性子忍他一忍,横竖不出十日也就到头了。”
容璋笑道:“此事倒还罢了,另外一个宅院里管用的伎俩你也得防范,这几日所有的饮食都让当归和藏冬注意着些,不知来路的东西千万别吃,小心祸从口入。”
宁璋也不迭点头,表示都记住了。
容璋也就笑着点点头,看着北边那扇窗纸倒映的竹影在微风中略微摇晃,实未料到她和宁璋居然有朝一日会这般坐谈。
容璋不禁叹道:“到今日才发现,我与五妹妹是投机之人,今日畅快一聊,往后恐怕便没有机会了。你一去宫中,再回来的时候,恐怕我也不在这府中,不拘打发到哪里去了。”
见她说得很是寥落,宁璋忙恳切道:“你放心,你一定会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嫁给自己想嫁的人。”
容璋也不再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宁璋若不知道她想去的地方和想嫁的人倒还罢了,她分明知道,还能说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话,当真是小孩子的期许了。
宁璋不敢将卫泱那份决心和盘托出,她虽然对卫泱充满信心,可却对卫泱的行动力画一个小小的问号。万一卫泱用尽全力也未能如愿,那她现在说了,就当真是叫容璋空欢喜一场了。
宁璋作苦,只一个劲儿地跟容璋说:“一定会有好运的。”
“好,五妹妹,多谢你一番诚心。”容璋未置可否,只是谢她,“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你这几日万万小心。”
临走之时,容璋略一踌躇,小心握住了宁璋的双手,十分郑重道:“五妹妹,若有一日,邵姨娘或是乐璋得罪了你,也请你千万看在我今日的情面上,原谅她们一次。”
这话来的突兀,宁璋被她这一下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微张了张嘴巴,竟不知说些什么。待回过神,容璋已带着鹿鹿消失在月色里。
夜风吹过竹林,吃的宁璋耳畔碎发呼啦啦扑到了面颊上。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宁璋蹙眉看向当归,“难道邵姨娘发现南渡和北顾师兄在查她们的旧事了?”
将离道:“我看不能,就算南渡是傻的,难道咫尺楼也傻到能让容璋发现了端倪嘛?”
当归收拾着茶具接话:"二姑娘也许是未雨绸缪,毕竟你们同在内宅,未来定会有利益冲突。她话里有没有深意,还是得等南渡把消息给我们递过来才能知道,现在也琢磨不出来。"
也行。
宁璋很快被开解,望着山远处沉沉的夜色,想起容璋临走时那个寥落的微笑。也不知这个二姐姐肩上还压着多少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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