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手里的绸子,谢玉珍有些犯难,好些年不拈针弄线,她已经手生了。
镇子上王家的女儿过几日要婚嫁,雇她绣三床喜被的罩子,已经拖了两三日了,再拖下去,接下来几天都要赶工了。
她可不想晚上点着蜡烛刺绣,熬烛又伤眼。
她晒出了一身汗水,已经挪向了阴处,石墩上放着针线筐,边有一棵枝叶繁密的枣树,她坐在树荫下,考虑了一会儿拿出一块白帕子练了半时辰的手。
不一会儿,碎金子一样的阳光洒在了她脚下,她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望着树影的方向估计该做饭了。
“小朗,中午吃汤饭好不好?”谢玉珍招手,谢朗正在看张夫子送的开蒙书,他抬起头应了声好。
家里实在也是没菜了。不,米缸也快见罄了。
谢玉珍从米缸挖了一碗半的米,淘洗的第一二遍水留了下来,下午洗头发,躺了这几日,头发实在是有些油了。
现在天气还没有凉下来,饭菜留不下来,不吃几个时辰就馊了。
洗干净的米和四五倍的水倒进锅里,盖紧锅盖开始蒸了起来。锅上了气之后就可以把饭捞起来了,还多了半盆的米汤。这时再把早上剩的鱼片汤倒进锅里,热了之后加入适量米汤烧滚后加入煮过的米。
再把锅盖盖起来煮两刻钟,一锅热腾腾的汤饭就算好了,热天不愿意吃干的,这样汤汤水水的很合适。
“朗哥儿,吃饭!别在太阳底下看书啊,对眼睛不好,我说过很多遍了。”谢玉珍将两个碗用清水荡了一遍,盛了两碗汤饭放在灶台上。
谢朗收起书,拿着一张帕子递给谢玉珍。
谢玉珍擦过汗一看,这不是自己方才练手的白帕子吗,她一笑:“呸,小小年纪如此促狭。”
帕子上蝴蝶的触须绣地歪扭,显得不伦不类的。
谢朗眯起眼睛一笑,心虚地拿起灶上的碗走到门槛边上坐着吃起来。
“女兄,这个也好吃!”他回头夸道,碗里面无论是鱼肉还是豆腐都软烂地不能再软烂,米粒却梗啾啾的,和早上的鱼片汤是另外一个类型的好吃,但不分先后,都非常非常好吃。
谢玉珍沿着碗小口啜着,闻言心里有些满足,一个做饭的人,最希望得到的莫过于食客的真心奉承。
“朗哥儿,你年纪渐渐大了,我心里总有打算,这次说出来,你自己拿主意。”吃完饭后,谢玉珍放下碗擦了擦嘴,开口说道。
谢朗正从灶洞里铲起来草木灰,抬起头时鼻子上不小心碰了一块脏的,眼睛亮亮的,很清明。
“女兄说便是,朗都听女兄的。”谢朗站直身,认真听姐姐说话。
“我这些年看着街坊里,但凡有钱的人家,男孩都去县上的官塾读书,再次一等的去了张夫子的书塾,再次一等家里略有薄田,在地里刨食而已。”谢玉珍说道,“我虚长你好几岁,有祖母教养,可祖母亡故时你年纪太小,这些年已耽搁了。”她叹息。
“女兄的意思是……可是,不,我不想读书!”谢朗明明是想的,谢玉珍可以看出来,不过是疼惜她一个弱女子独自支撑家庭,想负担一些而已。
欣慰吗,一点点,可这不会让谢玉珍感到高兴,祖母曾经说过,男子过分的惜弱在一种意义上,是骨子里对有能女子的轻蔑,或许他们并不能意识到这是世俗对他们、她们的规训,可她,我自己,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谢玉珍轻咳了两声,谢朗紧张地端来水,她润了润嗓子补充:“等绣完王家的喜被拿到工钱,我就把你送去张夫子的书塾。”这一次,她镇压下谢朗的动静。
“女兄!”谢朗涨红了脸,像个小鸭子,真可爱。
“怎么,担心我凑不齐嫁妆?”谢玉珍半嗔怒地横了他一眼,“我不嫁了,还凑哪门子的嫁妆?前些时候是我想岔了,就是我一个人,也够养活我们俩。”
谢朗奇怪,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不嫁就不嫁,我瞧那钱铮一双招子不像个好人。”女兄的决定他一向不置喙,再加上他本身不喜欢那个“准姐夫”,他那双眼睛里隐隐藏奸,凭他孩童敏锐的直觉,他不像个好人。
谢玉珍一愣,旋即自嘲的笑,看,**岁的孩子都看出来什么了,她上辈子该有多蠢,才一股脑钻进去?
“所以,你必须得去读书。”谢玉珍强忍着情绪,说道,“我们一双妇孺,无依无靠,这房子屋契却捏在我们手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相反,你去读书了,就有为官做宰的可能,旁的奸人也会有所顾忌,不敢动我们。世人皆知,这世上最不可得罪的,就是读书人。我说这些,你可知了?”
“我明白了女兄。”谢朗自幼聪慧,他捏紧了拳头保证,“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要做官,做女兄最大的靠山!”
谢玉珍点了点头,见他自己想明白了,就不再说多余的话了,没得煽情。
“我可记着了,以后向你讨好处呢!”她娇笑。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维持多久,院门处就传来了声音,之前谢朗在院门处吃饭,院门开着就没关,卖柴人站在门外显得有些拘谨,他拍了两下门,手上拿着木头。
“姑娘,我来了。”他说道。
谢玉珍走过去将一文铜钱送过去,接过木头来,站在门内问到:“不知大哥名姓?我想着以后或许还有打交道的时候,不知道如何称呼。”
“我姓曹,单名一个牛。”曹牛挠了挠头憨厚地笑。
“那我就称一声曹大叔了。”谢玉珍说道,“我想着过段时间做些吃食营生,到时还要照顾曹大叔生意呢。”
“那感情好!”曹牛兴奋起来,做吃食的话少说半月长则不知多久,也算稳定主顾了。买的多的话他也可以少叫卖一会儿,回去照顾母亲,“姑娘要找我的话,就去镇中心一点的地方,我一般非禁伐期都在那里叫卖,姑娘如果需要鱼货也可以找我,我家娘子平日没事就拿大网捕鱼。”
“诶。”曹牛走了之后谢玉珍关起门来,坐在枣树下认真地绣起喜被来。
谢朗则用力用草木灰搓着两个老瓷碗,做完活之后又拿出书读了起来,一时间院内也能称得上一句岁月静好。
绣到了太阳西斜,余晖照在金线银线上,泛着一段一段的碎光,一对鸳鸯穿牡丹仿佛从被面上活过来似的,飘飘欲仙。王家是真的疼爱女儿,不过是压床的喜被而已,用了好多金银。四个被角还要绣上《桃夭》。这是王家二老对女儿朴实的祝福。
谢玉珍唤来谢朗和她一齐将绣架抬了进去,放在她房间的角落里,再绣下去光线就要伤眼了。
等做完这些,她和谢朗一齐坐在枣树下晒太阳,此时太阳改了方向,枣树下的光线他们完全可以接收到,谢玉珍仰头一看,枣树底端挂着密密麻麻的青枣,上面的半红了,应该是还没完全成熟。
“等过个十几天,枣子就该熟了,我给你做蜜枣和枣子米糕吃。”赵玉珍随口说道,“也可以卖一段时间,我病好了就去镇上探探行情。”
唉,以前都是卖绣品比较多,偏偏她现在最不喜欢刺绣。吃食之类的虽没有绣品值钱,但论起时间成本来说,也差不了多少了。
夏天的黄昏很长,他们坐了一会儿之后,谢玉珍就催着谢朗洗发,两人都用淘米水洗过之后,谢玉珍细细把头发篦了好几遍,勤洗头的话再多篦几遍,可以很好地防止头上生虱子。
谢玉珍齐腰的长发末尾发黄,大部分有分叉的现象,她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趁着夕阳还没下山,她从堂屋中拿出了蒙尘的笔墨。
伏在石墩上写了封断交书,待过几日,就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她吹了吹纸张,放进信封里,放在了窗边。
他们这里没有吃晚餐的习惯,所以天黑之后两人便都各自回房休息了。夜晚的风刮得枣树的枝叶漱漱作响,有凄厉之声,可能风在哀悼将从逝水中过隙的夏季。
无数的灯火在暗夜里一点点熄灭,直到清晨,尘世间才会重见光亮。
过了两三日,谢玉珍的风寒终于彻底好了,计划着出去泛舟游玩一下,她很久很久没看过山水风光了。
她做了些饼子用油纸包着和装水的葫芦放在褡裢里,她和小弟一人一个。而信早交给张二郎转交了。
“艄公,给。”谢玉珍递上四个铜子,谢朗先一步踏到船板上,扶着她上了船,船篷两头挂了两道布帘,隔开了男客和女客。因为谢朗年纪还小,又有些晕船,便和艄公一起在船头坐着。
此时洛水中的荷花大半都凋谢了,只留着零星几朵“他乡客”,更多的是高高低低的荷叶和莲蓬。
谢玉珍走出船篷,半蹲在船边,用手指去拨弄柔软的水流,温凉的,软软的,像祖母温暖的手一样,谢玉珍想。
阳光给莲蓬和荷叶都镶上了金边,像佛理经文一般流转,谢玉珍毫不心疼地掐下了一根根的荷叶和莲蓬抱进怀里,荷叶和莲子都是做甜食很好的材料,荷叶还可以做印染的布料工艺,虽然并不像旁的植物一般容易上色,但颇有一种绰约的氛围。
反正是无主之物,天生天赐而已。谢玉珍毫不亏心地想。这一下直接把船费给挣回来了。
她掰下来一个莲蓬:“朗哥儿!”谢朗回头,她一掷,恰恰好丢到了对方怀里。
“多谢女兄!”谢朗粲然一笑,拨弄起莲子,他也不怕生,剥出来后和艄公一人一个分吃了,惹得艄公黢黑的脸上的笑意忍都忍不住。
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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