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虚白

小寒降雪。

那一日,既是死人忌日,也是活人生辰。

皑皑白雪,一如往年。

从天而降,冰凉刺骨。

大仇得报。

我心正欢,我血尤热。

太极宫,冷清寒凉。

脚踩朱雀街,打马过皇城,我已狠下决心,从此入太极宫为奴为仆。

那一日的永乐殿,未燃烛火。

光明昏暗,昏君在殿。

我推门而入,天光入殿,雪色朦胧。

雪日的血光,随我而来,肆意冒犯,刺在他的脸上。

昏君,人在病榻。

他无冠无簪,披头散发,再无精气,他全身只余一场病容病态……

发丝易碎,性命垂危,我可怜他帝王薄命,我可恨他夺我至亲性命。

再无圣人宝相,早乱天子尊容……

君上等候多时。

他面上有怨、有恨、有气、有不甘。

君王所有情愫,真真实实,再无掩饰,一切一切,早在龙颜之上,存续许久……

起初,昏君并不看向我。

我的眼里只有他,我只看着这位将死之君。

再往后,他慢慢瞧向我,千言无语堵在皇帝的心口,他死白敷面,唇上鲜红,寒得惊魄,冷得发死。

他着最寻常的袍,他以天子之身,独对凡人生死。

玉容不毁,凄艳绝色。

他的玩物丢了。

陛下颠覆天下,找不到踪迹,寻不到尸身,他被他最瞧不起的杂种戏耍玩弄……气急攻心,五脏俱毁。

皇帝的身子,行将就木。

天子,金尊玉贵,前呼后拥,鹤奴,为何偏偏总与我为难?

他玩弄咬死人不认罪的狸,自然要付出代价。

这一回,鹤奴输了,他彻彻底底地输了,他把命输给了我。

阿颜,过来……

他看向我,他唤我过去,他像冥君在勾我入地狱。

死亡,要将他吞噬,死意,连带着震慑我。

我听不见,他一字一血,我看见了。

我惧皇权,我怕天子。

一切是我指使,事事皆我所为。

杀亲之仇得报,下地狱便下地狱,我丢开惧怕,迈步向前。

那一天那一刻,太极宫永乐殿内,只有我和昏君。

当我靠近,陛下举起一柄短刀,那一刹那,我以为他要杀我,我当鹤奴要我自裁,他命不久矣,我以为他要我赔命。

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不想,他将刀交到我手里。

“拿它,杀了朕。”

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

他恨极了。

他怨极了。

他要我杀了他。

他似是疯了。

我摸着刀,抽出一半,宝刀的寒光,照着我与鹤奴,映在我们的脸上。

这是一柄宝刀,开了刃,不曾钝,没有卷。

杀人利器,弑君宝器。

他一息尚存,他人如苦艾。

“我死,你我今生,恩怨能休?”

血织泪,泪补血。

“你可否原宥我?”

“别再恨我?也换换别的?”

他突兀连问。

宝刀不出不见血,它回鞘,刀气寒光打道回府。

“不……”

“不……”

“不……”

“绝不……”

“不,我不杀你!”

我答。

“为何?”

他擒着我的手,我逃脱不掉。

“你告诉朕,究竟为何?”

“你不是一心盼着我死?刀在你手,你不杀我,难道你心里也有一点儿不舍?”

他泣血泣泪质问我。

能亲手了结仇人,我固然欣喜,他死期已定,杀与不杀,有何分别?

这日,我不肯动手,是为容他多活几日,让他多受一些病痛折磨。

多活一日,诸多痛苦。

“陛下龙体欠安,不久就要龙驭宾天,我杀天子,岂非脏了手?”

我不看他,我只低眸看着那柄宝刀。

我说完,他的眼泪散落,大颗大颗滴在我的手心。

落寞哭声伴着苦笑长叹。

“那你为何落泪?你在为谁落泪?”

我落泪,我哭了。

昏君接着我的泪,他凝噎问我。

我不知为何,竟也掉了两滴泪?

我为何会哭?我为何会落泪?

可笑,我不该哭,更不该落泪。

那日天降大雪,长安冰冷,我被风雪吹出了几滴眼泪。

不错,是冷,是雪。

不是因何而落,不是为谁而流。

“是风。”

我看着他,告诉他答案。

他血泪加重,越加糊涂乱言。

昏君神色执拗,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疯癫之中藏着郑重,狂怒之中和着真切。

“阿颜,下辈子,我不做皇帝,我不做天子,你可会……”

他忽而慌张,他神色一变,他自说自话。

“不……你不会,我不做皇帝,我不做天子,你只会立即杀了我……”

他掐着我的脸,自问自答。

“下辈子,朕只会是皇帝,朕还是圣人,朕依旧是天子!”

鹤奴,盛年染病,命不久矣。

他这辈子,短短二十几载,他恨性命短如白昼,他恨不能千年万年永为天子。

李家天子,在我面前,怒而宣誓。

下一世,鹤奴,他立誓,他仍要做皇帝。

李君清,从生到死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至尊皇位。

下辈子,下一世。

他说他的下一世,我也说我的下辈子。

“李君清,若当真有下辈子,即便你又做了天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握着皇权不肯放手,我掐着他的命不肯松手。

“缘何?”

他大笑,他竟然大喜,他欣喜一问。

“缘何?”

“陛下难道不知?”

他大笑,我大怒。

“我不知,阿颜,你告诉我究竟为何?”

天子,急切地想从我的口中知道真相,他万分痛苦,他的命在我眼前一片一片任意崩碎。

鹤奴,病得很重,我用力一推,便能甩开他。

“母妃、昭阳,那是两条命,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你虽贵为天子,但以你一命也只能换一命,这辈子,你还欠我一命,下辈子,奴若有缘叩拜陛下,我还要杀你一回……再报今世之仇……”

甩开禁锢,背过身去,我袒露心扉,一吐为快。

我所言,既非官场套话,也非溜须拍马。

天子,如何爱听?

我的真心话冒犯天子,触怒皇帝陛下。

“颜冰鲤……颜冰鲤……你此一生为全孝心,朕此生何尝不是在卧冰求鲤……冰鲤,颜冰鲤,我为你改名,我应了我的谶,我自求的,一切好恶,全是我自求的……”

因我一句话,陛下方才粘合起来的精气,猛然崩塌。

声音凄厉,圣人边哭边笑,他的癫狂加剧。

“滚……”

鹤奴血泪相融,他丢砸宝刀。

“你滚……”

他指着永乐殿的大门。

“你给朕滚出太极宫……”

他指着长安外。

“你即刻……滚出长安城……”

陛下上谕,他驱赶我,他让我滚出京兆。

“颜冰清,朕告诉你,若无天子上谕,你这一生,再不许归长安……”

昏君伏在病榻,他的血染红了他的龙榻。

我跪。我拜。我领旨上谕。我叩谢天恩。

气煞天子,皇帝竟不杀我,也不罚我入掖庭宫,他只是将我赶出长安城。

于我而言,这不是赏也不是罚。

那一刻,我心有一丝愧疚,最后,我还是和鹤奴说了一句软话。

“陛下是极尊贵的天子,奴婢只是最卑贱的奴婢,此生苦短,不过是阴错阳差,一世谬误罢了,下辈子,奴与陛下,不会再有来世……不会再相逢,更不会有恨……”

他命休止,我恨停息。

生无解,死便休,我退让,与君和解。

这是那一年,我离开长安城,离开太极宫,与李家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转身,拽回裙摆,即刻离开永乐殿。

圣人从龙榻跌落,宫人们鱼贯而入。

我离开永乐殿,去到兴庆宫,最后参拜皇太后。

兴庆宫,我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冯太后不肯见我,她恨我怨我,我辩无可辩。

我厚颜无耻,依旧跪拜答谢皇太后的教养之恩。

大雪纷飞,天光残破。

我的裙尾沾了血,它们是一朵朵血色紫薇花,它如紫微的寿命,在慢慢地变黑变旧……

朦胧雪色,大雪侵衣,冷气袭身。

那日,在兴庆宫门前,我见到了唐宫正,我还见到了无垢子,无尘子。

我疑惑不解,唐宫正为我答疑。

“她们是陛下新得的美人,张才人,王采女。”

原来,无垢子姓张,无尘子姓王。

她们才是张才人,王采女。

中秋那夜,不是南无昙无。

陛下喜欢无尘子,爱重无垢子。

原来,南无、昙无的防备与戒心并非玩笑胡闹。

我在观音禅寺,被仇恨蒙住了眼,山中不知日月,我从来不能真正辨识人心。

我本该向前迈进的步子,随着鼓声,随着暗淡的天光极速后退。

小寒那一天,淋着大雪,在宫门落锁前,我最终走出了李家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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