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降雪。
那一日,既是死人忌日,也是活人生辰。
皑皑白雪,一如往年。
从天而降,冰凉刺骨。
大仇得报。
我心正欢,我血尤热。
太极宫,冷清寒凉。
脚踩朱雀街,打马过皇城,我已狠下决心,从此入太极宫为奴为仆。
那一日的永乐殿,未燃烛火。
光明昏暗,昏君在殿。
我推门而入,天光入殿,雪色朦胧。
雪日的血光,随我而来,肆意冒犯,刺在他的脸上。
昏君,人在病榻。
他无冠无簪,披头散发,再无精气,他全身只余一场病容病态……
发丝易碎,性命垂危,我可怜他帝王薄命,我可恨他夺我至亲性命。
再无圣人宝相,早乱天子尊容……
君上等候多时。
他面上有怨、有恨、有气、有不甘。
君王所有情愫,真真实实,再无掩饰,一切一切,早在龙颜之上,存续许久……
起初,昏君并不看向我。
我的眼里只有他,我只看着这位将死之君。
再往后,他慢慢瞧向我,千言无语堵在皇帝的心口,他死白敷面,唇上鲜红,寒得惊魄,冷得发死。
他着最寻常的袍,他以天子之身,独对凡人生死。
玉容不毁,凄艳绝色。
他的玩物丢了。
陛下颠覆天下,找不到踪迹,寻不到尸身,他被他最瞧不起的杂种戏耍玩弄……气急攻心,五脏俱毁。
皇帝的身子,行将就木。
天子,金尊玉贵,前呼后拥,鹤奴,为何偏偏总与我为难?
他玩弄咬死人不认罪的狸,自然要付出代价。
这一回,鹤奴输了,他彻彻底底地输了,他把命输给了我。
阿颜,过来……
他看向我,他唤我过去,他像冥君在勾我入地狱。
死亡,要将他吞噬,死意,连带着震慑我。
我听不见,他一字一血,我看见了。
我惧皇权,我怕天子。
一切是我指使,事事皆我所为。
杀亲之仇得报,下地狱便下地狱,我丢开惧怕,迈步向前。
那一天那一刻,太极宫永乐殿内,只有我和昏君。
当我靠近,陛下举起一柄短刀,那一刹那,我以为他要杀我,我当鹤奴要我自裁,他命不久矣,我以为他要我赔命。
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不想,他将刀交到我手里。
“拿它,杀了朕。”
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
他恨极了。
他怨极了。
他要我杀了他。
他似是疯了。
我摸着刀,抽出一半,宝刀的寒光,照着我与鹤奴,映在我们的脸上。
这是一柄宝刀,开了刃,不曾钝,没有卷。
杀人利器,弑君宝器。
他一息尚存,他人如苦艾。
“我死,你我今生,恩怨能休?”
血织泪,泪补血。
“你可否原宥我?”
“别再恨我?也换换别的?”
他突兀连问。
宝刀不出不见血,它回鞘,刀气寒光打道回府。
“不……”
“不……”
“不……”
“绝不……”
“不,我不杀你!”
我答。
“为何?”
他擒着我的手,我逃脱不掉。
“你告诉朕,究竟为何?”
“你不是一心盼着我死?刀在你手,你不杀我,难道你心里也有一点儿不舍?”
他泣血泣泪质问我。
能亲手了结仇人,我固然欣喜,他死期已定,杀与不杀,有何分别?
这日,我不肯动手,是为容他多活几日,让他多受一些病痛折磨。
多活一日,诸多痛苦。
“陛下龙体欠安,不久就要龙驭宾天,我杀天子,岂非脏了手?”
我不看他,我只低眸看着那柄宝刀。
我说完,他的眼泪散落,大颗大颗滴在我的手心。
落寞哭声伴着苦笑长叹。
“那你为何落泪?你在为谁落泪?”
我落泪,我哭了。
昏君接着我的泪,他凝噎问我。
我不知为何,竟也掉了两滴泪?
我为何会哭?我为何会落泪?
可笑,我不该哭,更不该落泪。
那日天降大雪,长安冰冷,我被风雪吹出了几滴眼泪。
不错,是冷,是雪。
不是因何而落,不是为谁而流。
“是风。”
我看着他,告诉他答案。
他血泪加重,越加糊涂乱言。
昏君神色执拗,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疯癫之中藏着郑重,狂怒之中和着真切。
“阿颜,下辈子,我不做皇帝,我不做天子,你可会……”
他忽而慌张,他神色一变,他自说自话。
“不……你不会,我不做皇帝,我不做天子,你只会立即杀了我……”
他掐着我的脸,自问自答。
“下辈子,朕只会是皇帝,朕还是圣人,朕依旧是天子!”
鹤奴,盛年染病,命不久矣。
他这辈子,短短二十几载,他恨性命短如白昼,他恨不能千年万年永为天子。
李家天子,在我面前,怒而宣誓。
下一世,鹤奴,他立誓,他仍要做皇帝。
李君清,从生到死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至尊皇位。
下辈子,下一世。
他说他的下一世,我也说我的下辈子。
“李君清,若当真有下辈子,即便你又做了天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握着皇权不肯放手,我掐着他的命不肯松手。
“缘何?”
他大笑,他竟然大喜,他欣喜一问。
“缘何?”
“陛下难道不知?”
他大笑,我大怒。
“我不知,阿颜,你告诉我究竟为何?”
天子,急切地想从我的口中知道真相,他万分痛苦,他的命在我眼前一片一片任意崩碎。
鹤奴,病得很重,我用力一推,便能甩开他。
“母妃、昭阳,那是两条命,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你虽贵为天子,但以你一命也只能换一命,这辈子,你还欠我一命,下辈子,奴若有缘叩拜陛下,我还要杀你一回……再报今世之仇……”
甩开禁锢,背过身去,我袒露心扉,一吐为快。
我所言,既非官场套话,也非溜须拍马。
天子,如何爱听?
我的真心话冒犯天子,触怒皇帝陛下。
“颜冰鲤……颜冰鲤……你此一生为全孝心,朕此生何尝不是在卧冰求鲤……冰鲤,颜冰鲤,我为你改名,我应了我的谶,我自求的,一切好恶,全是我自求的……”
因我一句话,陛下方才粘合起来的精气,猛然崩塌。
声音凄厉,圣人边哭边笑,他的癫狂加剧。
“滚……”
鹤奴血泪相融,他丢砸宝刀。
“你滚……”
他指着永乐殿的大门。
“你给朕滚出太极宫……”
他指着长安外。
“你即刻……滚出长安城……”
陛下上谕,他驱赶我,他让我滚出京兆。
“颜冰清,朕告诉你,若无天子上谕,你这一生,再不许归长安……”
昏君伏在病榻,他的血染红了他的龙榻。
我跪。我拜。我领旨上谕。我叩谢天恩。
气煞天子,皇帝竟不杀我,也不罚我入掖庭宫,他只是将我赶出长安城。
于我而言,这不是赏也不是罚。
那一刻,我心有一丝愧疚,最后,我还是和鹤奴说了一句软话。
“陛下是极尊贵的天子,奴婢只是最卑贱的奴婢,此生苦短,不过是阴错阳差,一世谬误罢了,下辈子,奴与陛下,不会再有来世……不会再相逢,更不会有恨……”
他命休止,我恨停息。
生无解,死便休,我退让,与君和解。
这是那一年,我离开长安城,离开太极宫,与李家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转身,拽回裙摆,即刻离开永乐殿。
圣人从龙榻跌落,宫人们鱼贯而入。
我离开永乐殿,去到兴庆宫,最后参拜皇太后。
兴庆宫,我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冯太后不肯见我,她恨我怨我,我辩无可辩。
我厚颜无耻,依旧跪拜答谢皇太后的教养之恩。
大雪纷飞,天光残破。
我的裙尾沾了血,它们是一朵朵血色紫薇花,它如紫微的寿命,在慢慢地变黑变旧……
朦胧雪色,大雪侵衣,冷气袭身。
那日,在兴庆宫门前,我见到了唐宫正,我还见到了无垢子,无尘子。
我疑惑不解,唐宫正为我答疑。
“她们是陛下新得的美人,张才人,王采女。”
原来,无垢子姓张,无尘子姓王。
她们才是张才人,王采女。
中秋那夜,不是南无昙无。
陛下喜欢无尘子,爱重无垢子。
原来,南无、昙无的防备与戒心并非玩笑胡闹。
我在观音禅寺,被仇恨蒙住了眼,山中不知日月,我从来不能真正辨识人心。
我本该向前迈进的步子,随着鼓声,随着暗淡的天光极速后退。
小寒那一天,淋着大雪,在宫门落锁前,我最终走出了李家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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