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是故意将温儒支开,连着打发周祉等人都只是顺便。
但出乎周祉等人意料的是,自去过卫军营中过去不过半日,听闻庄祈去了趟行宫,出来的时候是跟着羽林郎晁邝,再来便是听闻那庄祈自李希手下借了数千羽林卫守卫庄氏产业。
周祉对女帝的反复与对庄氏极不寻常地偏爱都倍感迷惑。可他还来不及应对便听闻有羽林卫在某族的林地外打死了个意图施暴的流民。
这消息一出乱民们闹得更凶。周祉不得已,与底下世族一番商讨作出让步,只得放众采桑女归家。
更糟的是,这一番闹腾下来,本是庄祈借的兵做错了事,传闻散播出去的时候却都只说他曾带着人去找女帝借兵。
折腾了个回合,最后他是采桑期没能保住,半分好处没得,还凭空被扣了一口硕大的黑锅。连同与他一起去借兵的小豪族们也因着这一回多多少少生了怨言,埋怨他摸不清状况将大伙儿一同带进了沟里。
另一头,李希手下的羽林卫并未闲着。自桑女们回了各家中清理田地,乱民们便散去,羽林卫兵士亦被她分了下去协助各处的农田修整。
正巧温儒也带着母亲与妹妹回到了临淄,将她们安置在行宫不远一处临时租下的宅院。
余诃子得了信过来给他传旨。
“我本要回行宫复命,怎的还劳你来跑一趟?”
余诃子瞟了眼躲在屏风后头还自以为隐身的两个人形,神色不变地收回目光:
“主上命你暂且不必回去了。”
温儒一怔:
“我近来不取俸禄便是。”
余诃子闻言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陛下现在虽然很穷,但也没到穷到付不出例银的地步。再说了,温逊的义弟本也轮不到李希来克扣俸禄。
温儒一听便知自己想差了。这一趟回家探亲他心绪很是复杂,但复杂之余也未忘了本职,日夜都惦记着行宫那惨不忍睹的账册和日益见底的库房。
竟有些上头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
那头余诃子续道:
“主上口谕,命你暂任冗从仆射,赐符节,协领羽林右部。”她说着自袖中取出玉符双手递给他。
温儒却不敢接,愣是怔住。
“这……这如何使得?”
“你要抗命不成?”余诃子饶有兴味地瞧他推拒。
温儒长叹口气:
“阿余你莫要笑我,此事真的使不得!”
余诃子心里有数,却偏要问道:
“为何?”
温儒默了半晌,终于面上颇为难堪地回道:
“我是阉人,倘若监理的是卫军,有义兄的名义在上压着,还有我能说话的位置。可是羽林……羽林军从上到下都是身家清白的健全儿郎,不是我这等人能插手的。阿余便非要我说出口吗?”
余诃子闻言却并无半分同情,甚至冷哼了一声: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给你机会你还不情愿了。”
“并非如此。”他辩道,“你不明白……”
余诃子瞥他一眼,垂眸淡淡道:
“我不明白吗?分明是你不明白。”她眸光沉静,“不就是在他们眼里你不完整吗?可在他们眼里,我连半个人都不算。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儒唇.瓣倏张,他不曾往这儿想过。
“因为我是女子,”余诃子续道,“我和所有女子一样,我是用来持家的,用来生养的,用来泄、欲的……”
她说着,径直扯过温儒的手,将符节塞进他的手里:
“身为黄门,你觉得自己在朝堂行走艰难吗?但你可知,我甚至没有走上朝堂的资格。你的残缺来自于际遇。可我的‘残缺’,自我降生而始。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意味着你现在因畏难而推辞的,是我需要花费平生去克服的天堑……”
温儒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玉符,似是明白了什么:
“你……”
“不错,我曾向主上请命。但她拒绝了,因为即便你是自认低人一等的‘阉人’,也仍旧比我配。”
温儒只觉心头一阵钝痛:
“她怎么会……”
“温庸言!”她厉声打断,“主上的决定你我没有资格质疑!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她。而我的屈辱,也是她的屈辱!”
她眼中似有泪光,撇过脸去。
温儒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持符节下拜:
“仆领命!”
余诃子悄悄拭过泪,突然道:
“对了,你刚说可以不拿俸禄,是真的吗?”
温儒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余诃子见了急急道: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等回宫后再一同补给你!”
温儒闻言反倒轻笑出声:
“好。都凭长使安排。”
余诃子满意地揣起手。
“这可不是我提的。也不知你作什么愿意白干活儿,我都不愿给主上白干呢……”
温儒听了此问却不答,余诃子也不强求,甩甩手便告了辞。
屏风后头走出一长一少两名女子,都兴致盎然地盯着温儒。
被她们看了一阵,温儒脸微红,讨饶道:
“母亲,三娘……别看了。”
他的亲妹妹开口道:
“阿兄愿意白干,正是为了刚刚那位娘子吧。”
温儒悄悄红了耳廓,随即一叹:
“这话不可再说了,莫要伤了人家名节。”
“我瞧那娘子也不是个拘泥于世俗的……”
“三娘!”他又制止道,“不可再提!”
余诃子对此间事一无所知,而她与李希的打算,此间也同样一无所知。
单纯如温儒,自不会知道此前余诃子那番作态只是一出戏。实际上聪慧如她,也根本不会在此时作出向李希请命这等傻事。
那出戏只是为了让温儒在青州余下的时日里能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领着羽林卫们去锄田。
她办完事高高兴兴去找李希复命。一进门就看到一张跟她一模一样却分外讨厌的脸。
好心情去了一半。
李希正毫无仪态地仰躺在坐榻上,余白青四仰八叉地枕着她的肚子嘴里念念叨叨。
“华明出说姓庄的有些沉不住气了,明里暗里动手脚。倘若周氏扛不住,怕是迫于压力过不久要脱手不少产业于他。”
“想来他快有大动作了。”李希道,“这几日我打算将他叫到行宫来小住。”
“他能情愿吗?”
余白青刚问完,就被余诃子一脚踹在脚底板上。她一个弹射坐起来。
“让让。”余诃子一把将亲姐妹推开,占据住她原有的位置躺下。李希就势摸了摸她的狗头。
余白青假作要怒锤她,被她一瞪又收了回去。
余诃子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就不吝解释道:
“他当然情愿,怕是还求之不得呢。咱们行宫有卫兵数千,自然比别处安全。他若要抓紧对周氏动手,必定也担忧周氏仗着家兵多,要暗取他小命。”
“温儒稳住了吗?”李希问。
余诃子扬起一笑:
“有我出马,岂有不成?”
旁边余白青闻言“嗤”了一声,又接着前话补道:
“华明出说,这几日那典学从事周怀在田间颇为得力,可他出身周氏。她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用。”
李希迟疑了一瞬:
“让她能用且用,若是出了事再料理便是。另外,你且遣人去查查那周怀生平交予我。”
余白青道了声明白。
那庄祈不出李希所料,果然怕死得紧。一得了李希相邀,便火急火燎地搬了进来。
这行宫的宅子原先也是征用自他,以至于他住进来都不需要另添物件。
不仅如此,连日以来但凡李希出门他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怕她一旦带着人走了,留他独自无人守卫。
李希不喜人打扰,平素若非她刻意为之,周遭是看不见卫兵守候的。但看不见并非不在,庄祈只觉倍感安全。
这一日用过早膳,李希正倚在坐榻上懒洋洋地擦着嘴。
庄祈躬身走进来,行过礼后便站定,也不说话,神情很是忐忑。
“庄公,”李希问,“有事?”
庄祈这才拱了拱手:
“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昉。”
“臣连日来领族中与周氏□□周旋,如今已到关键时节,而倘若要使事态更为稳妥,臣恐需要与州内几位要紧人物一见……”
李希抬眉:
“那你去见便是。青州的人物,总不至于需要朕来帮你请?”
“不不!”庄祈连忙摆手,“臣绝无此意!州内琐事,岂能劳驾陛下。臣的意思是……”
他顿了一瞬,猛地下拜,声音却颤颤巍巍:
“臣斗胆请陛下与臣同往!”
这老头怕死怕到这份上,李希都忍不住皱眉:
“这几位便非得去别处见?请来行宫不好吗?”
庄祈叩着头为难道:
“明面上他们都与周氏亲近,请来行宫怕是不妥。”也正因为他们明面上都是周党,也叫他不免更担忧自己的小命。
万一是串通给他做局呢?可若是拒绝,他又怕错失良机。
“你这是在为难朕。”李希叹气,“朕并不欲插手此间之事,你却让朕与你同往,于旁人看来岂非朕已经站定了立场?”
庄祈忍不住腹诽,女帝往青州的手明明都已经插到骨头缝里了,竟还在坚持摆个中立姿态。
但她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难道真的就此放弃?
“不过……”李希忽然续道,就见庄祈一双浑浊的眸子亮了起来,“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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