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婴似是没打算计较她去青州后的瞒天过海、和赵如的“暗度陈仓”,又或是回京后的强硬高调。
毕竟,至少在青州的事上,她并不能占理,反而该算李希宽宏大量不计较。
“我本以为你该主动找来,却没想着还要我来召你。”姚婴道。
李希一愣,这是头一次姚婴同她说话是称“我”而非“朕”。
随即她一笑道:
“祖母再慢一步,孙女必然已经到祖母寝殿门口了。”
姚婴轻嗤:
“小儿惯会哄我。”
说罢却为听见预料中的回嘴,抬眸一看,李希正隐含担忧地望着她。
“祖母,”她柔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姚婴一怔,还以为自己掩饰得算好,却没想到还逃不过这鬼灵精一眼。
她轻叹,疲惫之态便越发浮上来。她近日的确没了心思继续往日的阴谋诡计你争我夺。
“翰飞病了。”
见她这神态李希便知,这不单单是病了。
汝南君尹宛,怕是熬不过多久了。
李希一时也五味杂陈。
年少时,余诃子曾说她日后的梦想便是如尹翰飞一样,在李希身边做她的内相。
后来她们都有了更大的梦想,可倘若余诃子得知这个消息也定然会难过。
“还有法子吗?”她忍不住问。
姚婴却垂眸不说话。她素来矍铄的面容头一次显出苍老之态。
李希探身握住她的手。姚婴似有一丝不自在,却并未挣开还虚虚回握。
“先不提这个。”姚婴缓了会儿道,“你此行带回来的人不打算安置安置?”
李希双眸微张,似是没料到姚婴会主动提起这个,当下回话反而不大利索了。
“这,是……是要妥帖安置。”
“说说吧,打算怎么封怎么赏?”说起国事来姚婴又精神奕奕了。
李希瞧着她脸色,决定便从最顶的开始。
“此行太卜使华晋未卜先知,绝青州蝗灾于发萌,出巡途中更屡次以神力匡助黎民,此等玄术,孙女以为应当受上赏。”
她这话里话外水分盛了一箩筐,李希自己明白,姚婴也懂,但姚婴乐得不说。
甚至点头:
“接着说。”
李希便顺势道:
“能卜天灾者,司达国运,能通天地鬼神。有此能,私以为应当以之为太常!”
姚婴这才一愣,转头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大魏已有太常袁兆,在其位三十年,并无错处。”
李希却摆摆手解释道:
“袁公功在社稷,孙女岂有不知,岂能动他老人家的尊位,只不过……”
她眯着眼笑道:
“自古‘一阴一阳之谓道’,太常司祭祀之事,更应当如此。如今已有袁公为阳太常,难道不应有阴太常吗?”
姚婴愕然。这的确是她未曾想过的思路,可听起来竟然还不赖。
她没忍住唇角微微朝上颤了颤,又迅速回归原位。
李希还没说完,接着道:
“不仅如此,如今太常寺的神法社稷、占卜术数之法皆以《周易》为根本,《周易》又以纯阳之卦乾卦为首。但我泱泱华夏自古而来本有《三易》,《周易》只是其中之一。
“如今天佑我大魏,降下华晋为坤道女太常,正可以主司《三易》中《归藏》之玄法,以纯阴之卦坤卦为首,补足太常寺中,历代以来的阴阳之缺!”
姚婴听罢心内大为震动。
她原以为李希此番为华晋求个不错的官位也就罢了,却不曾想过她所图如此深远。
《周易》为尊,则乾为首,潜藏之意便是“男为尊”。但若以《归藏》为尊,则坤为首,意为“女尊”!
她这是要借玄道,改换天下生民信的仰啊!
半晌姚婴终于缓声道:
“你所图并非一日之功。”
李希却了然一笑。
“岂止是非‘一日’之功?但为君王者,本就应当为百世计。我所图谋的未来,或许我看不到,但我愿意开这个头。”她目光灼灼,不见一丝动摇。
姚婴也笑起来。
“你这小儿,究竟是谁教出来的?”怎的还能无师自通了帝王之道。
李希状似天真的偏偏头:
“祖母您啊!”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随即应道,“那华晋这儿便如你所愿。”
姚婴答应得快,李希反而迟疑了一瞬:
“此事,太后那儿可需要交代一番?”那袁兆是陶党一派,这回毕竟是平白削了他的权。
姚婴却神色未变:
“知会他们做什么?”
李希闻言压下一丝意外,立时便接道:
“还有几个人,孙女想和祖母商量商量。”
华晋的官位是凭空新造,比较复杂,余下几人就简单些,不过是成与不成。而今日姚婴似乎格外好说话。
李希就势给林其安的羽林右部督过了太皇太后的明路,顺带给余诃子讨了个女侍中,给还远在青州的柏怀要了个尚书右丞。
唯有田思并没有升任,只是被暂且拨去看顾尹宛,但等她自尹府回来,姚婴自会有表示。
姚婴的旨意一下,朝中就华晋的空降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但李希对此不作理会,姚婴则因着尹宛病情始终未好转,借机将满腹的郁气发了一、大通邪火,一把下了数十名官员,朝内总算消停下来。
此事一出,最惊慌的是华晋本人,当日她便入宫觐见。
一见着李希她险些哭出来:
“我不行的!我就一个修行十年的小道,一上来就是个九卿之位,这要我如何能行!”
李希把她拉起来,放到一边坐好。
“好了,不要哭了!堂堂一个九卿,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华晋闻言哭的更狠了。
李希摸、摸她的头安抚道: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整个太常寺只有你一个女人吗?不就是谁都没修习过《归藏》吗?不就是要从头复原古籍吗?不就是一无家世二无背景,空有官名无人追随吗?”
好了,她现在不想哭了。她想死!
李希一把把正欲撞柱的新任太常捞回来。
“不至于不至于……”她道,“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如今登天道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你反而要退吗?”
华晋扁了扁嘴。
“求主上教我。”
李希又摸、摸她的头道:
“你是修道之人,耐心一点,要心静。”
华晋努力静了静。
“凡是看上去遥不可及的事情,第一步先莫去焦急,再远的目标都有眼前。你如今首要的任务,便是去拆解。”李希道,“还记得方才咱们点出了哪些问题吗?”
华晋点头。
“太常寺如今全是男子,你需要女郎同道,应当如何?”
华晋果然彻底冷静下来,便当真思索起来。少顷她灵光抖现,随即便恍然大悟。
她有一山门的坤道师姐妹,而今身为太常,有太常寺任免之权,又怎么会怕太常寺缺女子?有了同行的女子,又岂怕无人可用?若有人可用,缘何要怕复原不出一本《归藏》?
华晋悟了,拜谢过李希,次日甚至不曾去太常寺中报道,便径直启程前往山门。
“她这样没关系吗?”余诃子道。
“无昉,祖母的懿旨不会跑,她的官位也不会。都等着她呢。”
于是华晋便完美地避开了朝中因她而起的小小风波。
朝内风波的中、央还有另外一个要紧的人。
李希回京三日,温逊已受了一回审。作为卫军一案名义上的主审,李希却并未出席。
没有她坐镇,两名协理的重臣在庭上吵得不可开交,连着温逊自己都几无插话机会。
李希没有出场,但当日庭上的话都一字不差地呈到了她的御案上,翻着翻着,此前和姚婴对话时隐含的一丝古怪便又浮现了出来。
余诃子见她读着文书眉心越皱越紧,凑上前在她眉心搓了一把。
李希惊醒。
“怎么了这是?”余诃子问。
李希按了按太阳穴,也未回答,只念念道:
“……温逊。”
次日温逊再次受审。因其爵位官身,虽说庭前受审,实际上却是满庭官员赴他府中,在他府中正堂各坐一头,一方问一方答,时不时一方内部还要吵上一吵。
如此前一般,他咬死对青州事态一无所知,更不曾在温儒伴驾离京前与他有私下接触,因此并无机会提前吩咐他什么。
卫军副尉作为证人被传唤。庭上他只道领军校尉从未下令让他们在事发当日随扈布防,但此中是否有内情他一概不知。
案情到此走入了死胡同,既无新的人证物证相佐,又无法断定温逊确与此事无关。
正在这时,太皇太后懿旨却来了,直截了当下令改温逊软禁为监禁,即刻下狱。
庭上余逐登时脸色煞白,比之于他,晁则倒显得喜气洋洋。
反而是温逊一脸淡漠,仿佛事态与他全然无关。
另一头,李希也得了消息。等她听闻的时候温逊已在被压往诏狱的途中。
她速速召来林其安,遣他即刻前往拦截。
“可是太皇太后懿旨……”谁敢不遵?
“说什么胡话!”李希当即斥道,“我祖母的话我会不听吗?没让你去阻止。”
“那是?”
“诏狱那是什么地方?”李希白他道,“那是帝王下诏书始能系狱的地方。你看朕下诏了吗?”
她连连摇手:
“你去告诉他们,朕慊晦气!朕的诏狱不收,让他们送去别处!”
这么说来好像有理,而姚婴下旨也并未明确要下哪个狱,只是依照以往惯例,九卿侯爵,又有太皇太后懿旨,默认便是去诏狱。
林其安会意立马出发,顺利将押送的队伍拦在途中。
适时廷尉余逐和御史晁则还在跟随。他们本无需如此,但一个担忧温逊狱中受罪,一个就盼着观赏他下狱场面。
此时听了林其安的传话,一个面上一喜,一个陡然失望。
须知,普天之下能关押温逊这个级别人物的牢狱只有两个,一为诏狱,二便是中都官狱。中都官狱由少府、宗正共掌,而温逊并非宗亲,自然是要关在少府署下。
那便分明是进了自家内院了,还有谁能给他罪受?
晁则还来不及反对,余逐已经喜滋滋的地应喏,即刻便带着一行人拐道而去。
宫中,李希等来林其安回来复命,缓缓松了口气。
此时温逊坐在中都官狱刚刚为他铺好的软褥上,缓缓合上双眸。
余逐带着一众僚属在外头瞧着,为明党的未来心惊胆战。
可里头那人却不知为何从头到尾如此安然,仿佛笃定了会有人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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