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回到皇城时,时节已近中秋。
沿途秋叶已红,灼灼如攀展到天边的火焰,带来一种扑面的、濒临死去的生命力。
不久后冬天就要来了。而李希将在这个冬天,迎来新的开始。
出巡的队伍浩浩荡荡入城。
出乎李希意料,竟有百姓自城门口夹道欢迎,呼声震天。
余诃子遣了人去探听才得知,竟是女帝在青州平蝗灾、整治豪族的功绩已在京中传颂,今日百姓夹道欢呼皆是自发。
李希放下舆驾的帘帐。
青州至京城路途遥远,若无人运作,当地的事是不可能以这样大的规模传到京城民众的耳中的。而她离京时并未作出这等布置。
可见姚婴此前的造势颇为有效,只可惜当初谋划的是她盛大的死讯。
章德殿前百官相迎,或赤或乌的文武朝服泱泱排列,等待御驾行经。
今日对于他们中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还未亲政的女帝。
她离京时是静悄悄的,如今归来却有如此排场,不仅源于姚婴撒的钱,还因为几日前有另一则消息传入了京中。
镇西将军赵如,于半月前再次打下格尔木腹地,诛杀三名西羌大将,深、入至鄂陵湖,收服烧当与白马羌两部,斩四百余级,降羌军三千余人。
此刻赵无拂正带领凉州军驻扎在鄂陵湖畔,请旨西征。
这次征战赵如并未提前报知朝中,甚至未曾请批军粮财费,因此消息刚刚抵达时,姚婴大怒,疑赵如私藏军资,有不臣之心,当即下令严查。
结果根本无需深.入,浅浅一查探便发现此番军费全是自青州送抵,浩浩荡荡运了一路甚至不带遮掩。
再稍一想便知,适时谁在青州呢?
不正是那刚把青州搅和了一通的女帝吗?
如此一来,不仅姚婴悟了李希这一趟心甘情愿前往青州,分明是一连串谋划,直指西羌兵事。
姚婴连带着满朝文武也悟了,多年前横空出世的赵将军原来竟是女帝的人,甚至有传言她身旁跟随了十年的将兵长史此前一直覆面示人,如今却不再掩藏。其面具下的容貌则与女帝长使一模一样,分明便是对孪生姊妹。
这样一来,两人的勾缠少说已有十年!藏得如此之深,饶是见惯世面的众臣都不免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更莫说,曾经不知内情的姚婴,还以为赵如理应念及自己封将的知遇之恩,算作她的麾下。
如今此事是既成事实。以至于,原本女帝入京的头桩大事应当是青州谋逆一案,眼下却成了次要。
最要紧的是西羌军事的取舍,是进是守,羌地是取是让?
“自然是取。”德阳殿上,李希头一次坐在朝会的御座上。
姚婴在她身侧幕帘之后。
“皇帝,慎言。”
李希闻言也不辩驳,只浅浅一笑默然端坐。
御史晁则适时进言:
“臣以为,较之凉州军进退,镇西将军赵如无旨用兵,应先召其入京,查其欺君之罪!”
语毕,殿上多有附和。
廷尉余逐却驳道:
“此时我军在羌地驻兵未稳,贸然将主帅调离,如若降军反叛,晁公打算自己去镇压吗?赵如之罪的确当究,但也应当分清时候!”
晁则闻言一怒:
“你身为廷尉,眼中还有国法吗!国法还要‘分时候’,那是不是今日他谋逆也要看看时节,明日、你枉上也要看看时节啊!长此以往,国法何在!?”
话音未落,就听殿上一阵轻笑,殿内霎时便静下来。
“诸卿所言都在理。”李希缓缓道,“但要论赵将军欺君之罪,不该先问问朕这个君吗?”
众臣闻言,自有预感她言下之意,纷纷侧目去瞥帘后姚婴的神色。却见姚婴似乎没有阻拦之意。
“好了。”李希续道,“赵无拂此番入羌是受朕密旨,此事不必再论。”
“陛下……”
众臣欲辩,却见李希抬手阻道:
“比起这个,周氏叛贼已押送入京,其罪行确凿,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处置。周氏本族车裂于市,余下三服之内尽速问斩。”
她发话时面目柔和,仿若聊到秋后的清风,可话中之意却尽是杀气。
满殿顿时噤若寒蝉。
车裂之刑,本朝立朝至今还未曾用过。女帝当下显然是在立威。
可这是谋逆之罪,满朝文武包括姚婴在内,都没有理由能拦她。
李希将话题带回了谋逆案,回过神来的明党正好便借机捞一捞他们还禁足府中的党魁。
于是余逐上前一拜:
“禀太皇太后、陛下,臣请命审查周氏谋逆案中卫军之罪!”
他话音未落晁则已经抢道:
“监察百官肃整纲纪是我御史台之责,臣请命审理此案!”
姚婴听过却不决断,反而把问题抛给李希:
“皇帝意下如何?”
说是审理卫军之罪,但实则此案重点只在断温逊一人的处置。廷尉余逐是席年的门生、温逊的师兄,如若用余逐,便是显然要轻轻放过,而晁则是姚婴的妹婿,若用晁则,就是顺着姚婴的意思从重。
李希也不推脱,直接决断道:
“既然两位卿家都如此热切,不如便由两位协理。”
“那主审……”余逐追问。
李希微微抬眉,理所当然道:
“此案的根本是朕自身安危,自然由朕亲自主审。众卿可有异议?”
众卿还能说什么?此事便就此定下。
上过这次朝会,并不意味着李希身为女帝得以亲政,不过是因为今日所议之事处处与她相关,才带着她玩了一道。对此李希明白,朝臣也明白。
但令朝臣们意外的是,李希此去青州为自己攒足了筹码,可回到皇廷竟始终不见她提及要亲政,也不见她有其余插手朝政的试探之举。
相反,她回到寝殿修整一番,此后仅仅是遣人去学宫将郑言与佟初召了来,一一问过女学中这数月来的情形。
这段时日女学亦是多经波折。
初时,一帮学子或是得了族中示意,竟联合起来拒绝出席寒门讲席的课。
这些世族女郎平生所受的教养是,凡事都为日后高嫁,对于女学要她们的为官入仕的机会既不理解也不以为意,因而打不得也骂不得,只怕一个不高兴了真叫她们退了学,女学便渐渐空了。
为此佟初与郑言也颇感为难,后来一合计,便想出了一个招。
出身世家名门的女学学子,入学宫都会带上一二同龄的女仆作为书童侍奉。两人便张了榜通告学宫上下,学宫的课业均算作一体,凡缺席一门者,余下课业都不得入席。
女学开办时,因为挑起了寒门与世家的学官名额争夺,最后各大世族竟派出了好些有分量的当家主母前来作经师或客座。学子们即便不在意学业本身的,也多数愿意与各族主母交际,后来便演变出了另一种形态——明党学官的课,多为底下书童们代上,世族学官的课则是学生们亲往。
学官博士们在司业的授意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久而久之学子们便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明党博士所布置的课业常常是世族博士的数倍,而她们带来的书童普遍此前只是粗略习得几个字,根本不足以完成这些课业。
这便造成了两个后果,一是书童们为了补足课业,常常便没有时间仔细伺、候她们起居,使众学子在舍内的生活质量骤降,二是即便容出了更多余暇让书童们补习,她们仍然常常需要亲身上阵才堪堪能将课业完成。
而因着并没有亲身去上课,这些课业最终质量都很是凄惨,事后还会被学官张贴在学舍门口供众人观摩嘲弄。
不出一月,学子们受够了,妥协了,比书童们更按时按点坐入了每个学官的课室之内。
寝殿内几个女人交流着故事大笑,一边赞叹佟初与郑言的好手段。
女学在几度波澜之后已经安定下来,近来也有些好苗子显露。两人将详情整理成册,呈给李希事后细细翻阅。
“那些书童后来如何了?”
郑言听得李希这一问微怔,佟初却立马领会了她话中深意。
“陛下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佟初双眸一亮,“此前征召学官时,正有不少女郎落榜,被留用为学宫协理。经此前之事,书童们多少都已开蒙,便叫上这些协理,另开一个学舍,待她们女郎上课时,也让她们学些东西。”
李希抿着茶水轻轻点头。
素来精神恹恹的佟初这回经显出摩拳擦掌之态,拉起郑言便急急告辞。
佟初如此兴奋,余诃子却对此事没报多少信心。
“那些书童们真能情愿好好学吗?”
李希摇摇头。
“不好说。”转而又道,“不是还有佟伯元她们吗?保不准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呢?”
“再说了,”她浅笑着续道,“一百个书童,凡其中能出一个有志气的,也算我们赚到了。”
余诃子点头认同。
“倒是这佟伯元,似乎对扶持平民女子有超出寻常的热情。”
李希眸中精、光隐现:
“我看那温无恪打着为自身谋利的主意,实则却是为我送来了一个大宝贝。”
女学两人离去不久,姚婴的传召便上了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