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里,红湿处,虫声新透绿窗纱。
鲁国公府后头一件僻静的院内,裴七姑娘从兄长手中拿回信条,喂给烛火。
“七妹,陛下虽然爱权,但平心论,对世家并不薄。”裴庄英眺望远去的白鸽,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雪影。
窗外,黄鹂翠柳,虫蚁新生,一片盎然。
“兄长如此说,是不欲为之了。”裴七姑娘松开最后一点信纸,挑亮灯芯,让火势更大些。
“如今四大世家唯我裴氏没有放权,难道我会有回头路?”
“兄长若此刻效仿慕容封,也是来得及的。”裴庄若摊手接住从烛火上跌落的灰烬,随手扬在一侧铜盆中,遂净手开了箱柜,亲身挑出一件滚银细雪留仙裙搁在榻上。
“该是我们的机会,若非陛下大开后宫,那棋子哪能送到关键处。”裴庄若瞥过地上残灰,“若是我们一直用心安排,比如昨夜,她孤身出宫入丞相府,这一路都够她死上十回的了。”
若不是今日收到这封信,她大概至死都想不通,那人退婚的缘由。十数年了,她当真以为他只是醉心国事,又私以为是外界传闻般,他身有顽疾,退婚是为了不拖累她。
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被人绊住了而已。
“那局我看了,是釜底抽薪之计,乃绝妙之策。”裴庄英道,“但是局中关键一子……”
青年司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青衣丞相,不由摇头叹道,“关键处是他,此局便是废局。兵行险招,不是这样用的。”
“贵主这局设了多年,知是这个道理,便一直不曾启用。然,如今不一样了。”裴庄若在妆台前坐下,梳理一头如瀑的长发。
“是不同了。”裴庄英颔首,“他竟然会送点心给你,还能喜欢你的茶水,太不可思议了。”
持着玉梳的裴七姑娘顿下手来,想起去岁六月丞相府中的光景,姣好的面上陡然浮起一些笑意,然一想那日府中少女,手便握紧得更紧些。
联想今日信上所言,不由前后贯通起来。
原来不是他无心,是为人厮缠。如今女帝大婚,他便算得了解脱,方才回首思故人。他原是不曾辜负自己,都是女帝一人之错罢了。
累她十余年韶华耗尽。
“小七,他真若有心,我们无需依附谁,如今的鲁国公司空府同丞相府,本就是门当户对。”
“兄长,裴谢已是姻亲,再亲上加亲,你说女帝可会忌惮?”裴七姑娘回想贵主的话,待事成由谢清平摄政,她便是摄政王妃。
然,她自是想得更多,一步之遥,何不择皇后坐之。也好一洗这多年来,为高门贵女私下间那一声声“老女待嫁”的嘲讽。
“你有几成把握,确定谢清平与陛下生出嫌隙,且裂缝不可弥补?”裴庄英又问。
“兄长做事想来心细。”裴庄若放下梳子,执笔描眉,“眼下那二位便已经生出嫌隙,女帝独宠佘御侯,后宫之中仿若无有谢世子此人,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你说谢清平能忍下几分?世子母族荀氏又能忍下几分!”
“且不论丞相府。谢世子是无宠,但荀氏所得恩惠并不少。”裴庄英若有所思道,“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受晋封的低位郎君不少皆是荀氏的,明摆着是女帝的安抚。”
裴庄若闻言,顿了顿笑道, “兄长若还是犹豫,稍后小七前往相府时,再做一次甄别,如何?”
“愿你心想事成!”
“多谢兄长!”裴七姑娘抚着那张依旧婉约明艳的面庞,如水杏眸中笑意和恼意一同燃起,“今岁她二十又五,等的实在太久了。”
*
这日,丞相府内没有轮值的官员,谢清平早早便命少史发放通知,各司休沐一日。原因无他,殷夜在府中,需着人将她接回去。
前堂□□,碰到总是诸多口舌。
原也可以早些送她回宫,然一来许是昨日奔跑疲累,平旦时分,殷夜都没有转醒的样子。再则,便是他的私心,自昨夜在一瞬间做出决定后,后半夜他便没怎么入睡,只来回盘算推敲,确定计划可行。
如此,他想再多看她一眼。
辰时三刻,阳光已经铺满寝房,饶是他再怎么举手给她遮光,到底有细碎的残晖落在她眼角眉梢。
她浓密的长睫微颤,白皙的眼皮轻抖,片刻缓缓睁开一双漂亮的凤眸。
许是安神汤的缘故,殷夜脑中不甚清晰,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连着今夕何夕都模模糊糊。
直到适应了光亮,环顾四周,确定此间是丞相府的庆澜堂。
“舅父!”她的神思回笼,渐渐想起昨日奔跑出宫的事,待眸光凝上不远处一袭青衫,话便从口中吐出。
窗牖半开,晨光渡在他身上,看着沉静又温暖。
殷夜想起昨日那个梦,心中空了空,尤觉眼前之景不甚真实,背身对她的人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来,忍过身上零星的疼痛,垂眼望见一身细小的伤痕,方确定不是在做梦。
“舅父!”她又唤了一遍,人便随之下榻走去。
触地的一刻,足底生疼,激了她一身冷汗,差点跌倒。她慌忙扶住床棱,抬头一瞬,刚好与那人回转的眸光接上。
“舅父!”殷夜站下不再动作。
只是长眉轻挑,双眸流光,压着笑,勾着唇,看他。
一半无谓不屑,一半喃喃依赖。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过来,扶我。
这是她常有的表情,惯用的手段,明明是示好,却还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傲气。
你过来扶我一把,过来抱一抱我,我就不生气了。
这是四个月来,他们初次私下见面,她自然还有气。但想着昨日梦境,她的气便消了大半。反而是忧虑更多些。
于是,此刻便又成了这幅模样。
示弱却又不甘。
谢清平看着她,没有如常上前。
上辈子他们也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是在她十四岁那一年,伽恩塔中与他告白被拒后,他为断她念想,便应母亲多年的催促,答应择高门贵女成婚。
四年间先后挑了三个,结果个个被她断掉。
头一个是荀氏的嫡次女,还没纳彩,也不知怎么便先入了她耳朵,更不知她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方法,连他都还没见上面,荀氏便先传来女儿顽疾,不敢高攀的回话。
第二个是慕容封的幼女,刚过纳彩,结果在元宵宴上,一言不慎冲撞了她,直接便被扔入了感念寺常伴青灯古佛。
最后一个是鲁国公的胞妹裴庄若,倒是过了六礼。大婚当日,她甚至亲来主婚。却不想新妇一杯酒敬上,她含笑饮下,转瞬便口吐鲜血,从堂上跌下。
至此四年间,她断了他三段姻缘,亦平了除他谢氏外的三大世家。
自然这种境况下 ,四年里,两人也如眼下般,常日争吵。但殷夜依赖他,他又不忍真凶她,便回回都是这般模样。
印象最深的,是在刑部大牢会见裴庄若的那一次。
那日牢中,殷夜步履虚浮,面色苍白,然眉宇间却是难得的人逢喜事,神采奕奕,只抬手箍住裴庄若的下颚道,“毒确实不是你下的,是朕来时自己饮的。但是你无辜吗,不过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罢了!朕为你省颗毒药,多好!”
裴七姑娘一贯贤良端庄的面容扭曲起来,带着无尽的愤恨和不甘,却转眼恢复了从容色。因为她看见谢清平走了进来。
“毓白,你听到了,毒是她自己下的。”
殷夜转身,亦望着谢清平。
她靠在牢门上,便是如今这幅样子,不动,不言,压笑,勾唇。
眼睛却在说,过来,抱我。
他的眼中有隐忍的怒火,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裴七姑娘见到了希望,满脸都是喜色。
谢清平在殷夜半丈处顿下脚步,眼中的火焰燃城滔天火海。
“毓白……”裴七姑娘几欲喜极而泣。
殷夜往门上靠紧些,面色白的发虚,气息粗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
仿佛在求饶,我毒还没清呢,站不住了。
谢清平重新抬步,眼中火海翻涌,走近她。
“毓白,你听到了,不是我。是……”裴七姑娘的话没说完,确切的说是说不下去了,只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场景。
清正不阿的谢丞相根本没看她一眼,只俯身抱起少年女帝,方道,“本相什么也没听见。裴氏以毒弑君,华堂之上,众目睽睽,皆是铁证,已经盖棺定论。”
“你……那你别忘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裴氏沦陷,你谢氏亦休想独善其身。”裴七姑娘挣扎道。
“丞相为美色蛊惑、蒙骗,幸得及时醒悟,大义灭亲,故而功过相抵。”殷夜靠在他怀里开口,痴痴地笑。
他横她一眼,抱着她出了牢房。
他的冲天怒火,原不过是恼怒她以身饲毒,伤了自己。
“别板着脸了,毁了舅父如花美眷,美满姻缘,久久还你一桩还不行吗?”她抬头,啄了他一口。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瞥头避过。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避开过,都是等她吻完、咬完、打完才反应过来应该要避开。
便总是迟了。
已经出了刑部大牢,夜风寒凉,殷夜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咳了一声,连带吐出一口血。
谢清平脚下一顿,垂眸看自己染血的衣襟。不偏不倚对上那双眼睛,只抬手抹去她唇口血迹,抽下身上披风拢住她,然后将她脑袋按入自己胸膛。
“收拢世家有其他办法,无需你把自己伤成这样。”
“什么办法?你一个个联姻,迎入丞相府?”殷夜问。
“这是很好的办法,不必流血。”谢清平答。
“我不觉得!你娶的人,你对他们无情无爱,好在哪里?”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情爱的,利益,恩义,也可以维持一桩姻缘。”谢清平顿下脚步,望怀中的人,“久久,你我身在巅峰,看似脚踏天下,富有四海,实则放眼今日之大宁,国中未定,边境未平,情爱太奢侈了。”
“你我若要在一起,世家、言官、臣民、乃至周边诸国会对我们的身份作无止境的编排,大宁江山会再度动荡。”
大宁江山,宁之一字,是她母亲的闺名。
那一年,他以为,在他心里,他依旧是因为长姐才爱屋及乌守她,护她。
所以那一年,他在意江山胜过在意她。
“那我传位给阿姐,我们回隆北隐居,我们去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她攥着他衣襟,声色哀戚哽咽。
然而,既是江山胜过她,他便只有摇头。
她从他怀里退开,站在他面前,“那你等着,等着我让世家闭嘴,让天下臣服。”
“这之前,要是再敢娶别人……”她咬着牙,却忍不住气息的窜涌,“要么我屠她全族,裴氏便是他们的榜样。要么,你给我收尸。”
殷夜抓起谢清平的手,将自己嘴边再度涌出的鲜血擦掉。
那一年,她偏执,癫狂,死死抓着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抓着唯一一个让她合眼就寝时不必枕下藏刀的人。
那一年,她爱他胜过江山。
下章周六晚老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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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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