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舅父来此,有何要事?”秋千架上的少女闭阖着双眸,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带了一点笑意。

“臣、来此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恩准。”谢清平从回忆中抽身,然眼前却莫名浮现那一世,枫林尽焚的模样,拢在袖中的手不由发颤。

“既是不情之请便算了吧,舅父何必为难人。”殷夜唇角勾的深一些,“近来久久有些累。”

空气中静默下来,清风拂过枫叶层,如火苗涌动起伏。

良久,殷夜睁开双眼,看着眼前人,“说吧,何事?”

“臣大婚,想向陛下讨个封赏。”

“舅父位极人臣,袭的是一等护国公公爵,此番大婚,朕的赏赐亦是翻倍了给的。不知舅父还想要什么?”

殷夜笑了笑,“难不成是给未来丞相夫人讨诰命来了?”

“那你自己着内阁通知礼部,拣个好听的名头草拟,回头朕盖章便是。”

“臣来,不是为此。”谢清平望向她。

殷夜的秋千晃得慢了些,亦望着他。

四目相对,周遭又静下来。

“舅父这般欲言又止,便不说吧,朕困了,要去昌和殿眠一眠。”

昌和殿,住着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佘御侯。

殷夜从秋千架上下来,瞥过一侧的臣子,“司工如何还在,是未听清皇命吗?”

“臣……”司工瞄一眼江怀茂,又求一眼谢清平,正欲下跪,便闻谢清平开了口。

“臣想请陛下,为臣主婚。”谢清平深吸口气,终于把话说出口。

他垂首拱手,是一派恭谨模样,然余光却落在面前那双扣着东珠的凤头履上。一瞬间,仿若又见到前世,华堂之上,她亦是为他们主婚,未几却是踉跄倒下,唯一口鲜血喷溅在他大红的喜服上。

“舅父!”殷夜声色平静地唤他,“您要久久为您主婚,是吗?”

“对。臣想讨个殊荣。”

殷夜笑了笑,坐回秋千架上,片刻道,“舅父,过来推一把。”

谢清平站着没动。

殷夜也不恼,只挑眉道,“从君臣论,抗旨,是死罪。”

缓了缓,复又道,“从私论,您不来,我也不去。”

不去主婚。

谢清平走到她身侧,给她推秋千。

如幼时,如前世。

“舅父,我同你说些话。我说,您听着就好。”秋千架上,殷夜的声音慢慢回荡开来。

“舅父,今岁久久十五及笄,亦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五个年头。从小,除了您,久久不曾接触过别的男子,也不想接触别的男子。我喜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同你说我喜欢你,想和你白首到老,是在景熙六年的守城战中。”

“那时你被困西境平沙谷,我独守郢都皇城,说不怕是假的。只是我更怕的是,您若死在战场,我该什么办?想了许久,想明白了,要是真这样,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去找你便是。黄泉路、轮回路,我总能找到你的。”

“只是这厢想明白安心了,我却又害怕另一桩事。要是我自己那一刻死在世家手中,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舅父会不会来寻我,但我想舅父肯定会伤心难过。我舍不得你伤心难过,便只能拼着法子活下去。好在天随人愿,你我都平安度过那一劫。我便想着,等你回来,就同你说,我的心意。可是你一回来,便开始远离我,开始逐步搬离后宫。直到去岁,言官进谏要你彻底离开后廷,我便说了欲择你为皇夫。可是您拒了。又从彼时到眼下,您一直推拒着我。我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这些日子,看着您同裴氏女行六礼,不过四月的时间,便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时间虽短,却声势浩大,井井有条。”

话至此处,殷夜从广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展开细细瞧着。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事到如今了,我也不怕你恼。你也一看便知,是暗子盯人记录惯用的手法。”

“我就是好奇、羡慕。想看一看舅父您为心爱的女子置办婚礼的样子,羡慕那个得了您三媒六聘的姑娘。”

她抚摸着册子上的一幅幅画,有问名时媒人出入两府的简单勾勒,有纳征时十里红妆下聘的浓墨重笔……她将册子合上,再度启口。

“看了这些,到如今,我大抵明白了,无非是十余年相伴,您当是只把我当作了孩子疼惜,并无男女情爱。一直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风有些大了,吹得枫叶层梭梭作响,仿若火烧的声音。

“对不起。”殷夜拉住秋千,抬眸望向谢清平,“舅父,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一副秋千绳上,谢清平的手在上,殷夜的手在下,隔了不过一寸的距离。

“舅父,您放心。”殷夜收回眼神,重新荡起秋千,“就算不看您抚育栽培的面上,便看那人是你真心求娶的,久久亦会以君主之名给你们主婚的。”

谢清平终于红了眼眶,握在秋千上的手往下滑去,触上她小指一截护甲。

“不必这样的。”殷夜转过身,仰头看见他的神色却未见他的手,笑道,“这是舅父您应得的,久久有这份气度,亦是您一手教导的。”

殷夜回首看满园枫叶,“但是,久久终究是个女子。有些话还是要说,说出来我会舒服些。”

“舅父,即便你我没有这些年胜于常人的相伴之情,即便我只是一个爱慕你的普通女子,男未婚女未嫁之前,我爱你是我的自由,你拒绝我是你的权利,我们都没有什么错。而在明确了你有喜爱之人后,我未曾打扰再做纠缠,你亦保持距离未再亲近。至此,你仍是端方君子,我也还是个好姑娘,我们依旧没有错。”

“可是今日,你为了你爱的女子,向一个对你还没有忘情的姑娘,让她去主持你们的婚礼,让她去看你们鹣鲽情深,鸳鸯合锦,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原来,你对一个女子的爱,是要踩踏着另一个女子的心和情,来证明的。”

“另一个女子是谁啊?”

“是我。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

“舅父,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你要这般践踏我?”

殷夜从秋千架上下来,谢清平合眼拉住她,一扣手便将她带入了怀里。

“丞相,请自重。”殷夜推开他。

请自重——

时隔四个月,她终于将这三个字原原本本还给了他。

“司工何在?”殷夜转身踏上两节高台。

“臣在!”

“即刻夷平枫林苑,烧毁全部枫树苗。”

“久久……陛下……”他想求她别毁了这园子,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来时他想过她会砍摘枫树,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会焚林。

同前世般。

“丞相向来心细,今日便再辛苦一回,在此监工,以防火势蔓延,走水其他宫殿。”

殷夜摆驾离去,想了想又道,“司工领命,此处净土新培后,种苏合香树便可。”

銮驾走远,谢清平起身,无声环望枫林。

司工局的人自是知晓枫林园由丞相一手培植,但这日司工已是反复确定旨意,便再不敢违背皇命。

不过两个时辰,满院枫树便被砍了个干净,因要在此种植苏合香树,砍到一半时,更是索性连根拔起。长了近十年的树,又有近百棵,若是真的焚烧便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六局掌事个个都是人精,最能揣摩圣意。无非是新人换旧颜罢了,女帝如今不爱枫叶爱苏合。

司工便着人将枫叶尽数烧了,剩下根木,象征性送火上滚过便罢,过程里还不忘对一旁的丞相道声“得罪”。

谢清平看着被燃烧焚尽的层层叠叠的枫叶,火势熊熊,尤觉一颗心仿若被什么死命攥着,逼的他喘不过气,他心中想着若是此间下一场雨,是否就可以保留一些枫树苗。

这样想着,眼前竟浮现出前世伽恩塔中那场大火。

整个人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半晌才定下心来。

良久,他看着枫叶有些已经成为灰烬,有的尚在空中打转,突然便笑了笑,如此,她当彻底放下了。

她离去前说得那些话,他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尤其是那一句,“至此,你还是端方君子,我也还是个好姑娘。”至今还在他耳畔回荡。

而开了那样的口,从此,他便不是了。

他的姑娘,年少眼拙,错爱一个人,伤她至深。

他回望她去时路,宽敞,平坦,或许有一些碎石,然踢开后,便依旧是广袤前程。

百棵枫树叶,从夕阳西下烧到月上中天时,天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宫人给他过来执伞,司工亦上前道,“丞相,左右已经焚了七八成了,如此便算结束吧,稍后微臣谴人打扫干净便罢。你赶紧回府歇息!”

“好!”他转身出园,袖中指间捏着一片从空中飘落的尚且完整的枫叶。

莫名地,心口抽了抽。

他想,前世,她被困伽恩塔中受惊早产,是不是也曾同他此刻般,哀求着天可怜见,能下一场雨,浇灭熊熊大火。

然而,至她力竭闭眼,也没有得到一滴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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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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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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