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门口,谢清平接了十六骑阿大的飞鸽传信,只蹙眉传唤沈林,附耳交代了一番。
沈林领命而去,却又被谢清平唤住,“多带一队人,暗中伏下,护好她。”
沈林干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说,从宫城到丞相府这段路,再多人,便没法暗伏了。还不如直接明面传禁军接驾!
但到底没说出口,拱手应声离开。
他只是觉得即便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自家主子对女帝的用心,也成倍超出了这个分寸。
“舅父!” 府中走出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开口的是小的那位,乃鲁国公裴庄英的嫡长女裴淑,亦是谢清平嫡亲的外甥女。
谢清平转身,点了点头。
“谢相,时辰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扰了。”此番开口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绮年玉貌,淡妆宜人。
她是鲁国公裴庄英的胞妹,裴庄若。
谢清平捏了捏手中信件,自然放入袖中,瞥了眼高悬的艳阳,笑道,“此刻日头正烈,车中虽有冰鉴,到底难行。且稍后片刻,晚些归去吧。”
裴庄若原未想多留,今日来不过还昨日点心的情。方才在后堂已经作别,本欲离开,不想此刻谢清平却开口留她。
天是真热,但留人的口气不算热,以德容冠绝郢都高门的裴七姑娘懂得礼数,只弯下眉眼,欠身道,“谢谢相美意。谢相公务繁忙,便不打扰了”
“无妨,此刻已经散值。”谢清平看了眼面前的女子,手却抚在裴淑额上,“一头的汗。”
裴庄若未再说话,垂眸看了眼侄女。
“姑母,我们就去坐一会吧。”裴淑拉着裴庄若袖角,低声道,“明初表兄也回来了,淑儿想看他舞剑。”
“那、便打扰谢相了。”到底,她也是想多留一会的。
“请。”谢清平笑了笑,示意侍者为二人打伞引路。
他落后一步,回身看了眼尚且无人的门口,拢在广袖中的手黏腻着薄汗,慢慢握紧成拳。
*
丞相府后|庭水榭中,一人正持剑练武,身姿挺拔,剑势遒劲,踏水如鸿毛轻灵,出剑似白虹贯日。此人便是今早被召回的世子谢晗,十六岁的少年已是长身玉立,风姿翩然,承继了谢家儿郎独有的山眉星目。
此刻收了剑,正从湖畔健步走来。
“表兄舞得真好!”裴淑拍手称道,抽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拭。
“多谢!”谢晗笑道,却是避过巾帕,只垂首对裴庄若行了个问安礼。
“世子愈发英姿俊朗了。”裴庄若起身受礼,目光扫过谢清平案前一沓书册,猜测他终是事务缠身,便拉过裴淑道,“表兄的剑舞完了,姑母带你去内堂赏莲如何?”
裴淑“恩”了声,乖巧行礼整备离开。
谢清平饮完一盅茶水,复又倒了一盏,遂起身朝裴庄若笑了笑,一副温和眉眼中难掩歉意,“裴七姑娘大可自便,有事可随唤侍者。”
“谢相客气了。”裴庄若余光瞥过茶盅,雪肤双颊终于燃起一点红晕,垂眸道,“该是庄若谢谢相的点心。这么些年……您竟还记得妾身爱吃栗子茶饼。”
“是慕容长史提醒……”谢清平话至一半,对上裴庄若散去大半希冀的双眸,面上神色不由又浮了两分愧意,却也不过转瞬便敛了干净,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舍妹宿疾缠身,这些年劳你照顾着淑儿。万业寺中亦是你多番前往陪伴家母。毓白记在心中。”
“毓白”二字脱口,裴庄若原本跌下的心又提起,不由双眼湿染,只盯着那盅内澄碧茶汤,“毓……谢相不弃,暑天盛热,可多饮些。”
谢清平颔首,未再言语,只往案前移了半步。
无声胜有声,落在裴庄若眼中,是她今日还礼的清汤静水中,两人靠近的面庞。
二人莲步姗姗离去,谢清平目送片刻重新坐下,修长骨指扣在桌面,极小的震动,原本茶汤层层涟漪荡开,镜面碎千片。
然一抬首,对上庆檀堂临窗那双明光流转的杏眼,便又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
*
“叔父!”尚且站着的少年拱手见礼。
“坐吧。”谢清平也没抬头,只翻开书册,查阅他的功课,片刻方道,“文武你都学得很好。师傅教得用心,你亦是努力。”
“三位师傅都是叔父费心请来的,明初不敢辜负。”
“布子,我们手谈一局。”谢清平合上书本,置在一侧。
“叔父竟是连棋艺都要考吗?”谢晗铺开棋盘,执黑子落下。
谢清平未再说话,只随落白子。开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晗便现出颓势。谢清平斟了盏茶啜饮,往长廊倚了倚,“不急,慢慢想。”
谢晗垂首冥想。
谢清平看着他,想起自己的兄长谢清安。
前世,西羌反境时,战场上谢清安为他挡去一支流箭,谢清安战死,临终之际让他抚养谢晗。他便将谢晗与殷夜一同教养着。
而今生,虽然很多事已经被他改变,然依旧有些事非他能控制。譬如建昌二十年,他的父亲谢戎柏依旧死于旧疾。西羌依旧反境,而他的兄长依旧献身沙场,死前仍旧托孤于他。
只是他未再亲身教导,那场春日宴,他亦中毒至深,苟延残喘至今。他将为数不多的精力全部给了殷夜,于谢晗,则请了其他大儒教辅。
谢晗落下一子,吞掉谢清平五颗白子。
谢清平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可要重新落子?”
“落子无悔,明初认输。”谢晗已经看清端倪,自己因小失大,那五颗白子纯属陷阱,此刻已是死局。
“输了手艺,未输棋德。”谢清平赞一声,又叹一声,“陛下要大婚了,皇夫位上人,首先便是品行,其次再谈情爱。也或者无情爱可言。”
“明初会照顾好久……照顾好陛下,后宫前朝皆会尽臣子职责。不会辜负她,亦不会辜负叔父多年栽培。”
“喜欢她吗?”谢清平垂眸问道。
“喜欢!”少年眼角含上了羞涩,只坐直身子,“不瞒舅父,当年司徒府一面惊鸿,明初就想待久久长大,求娶她为妻。只是不想后来,她竟登了帝位,便不敢再做妄想。”
求娶她为妻。
从前生将死之际,到今生记忆重现之时,便是他一生最奢望最无望的渴求。
今生,他重生在十六岁入隆北任云州刺史的时候。
因他身上留着天家慕容氏和百年士族谢氏两脉交融的至尊血液,隆北当地大多寒门出身的官员对他都没有多少好感,认为他不过是天子派去监察他们的鹰爪,甚至在给他的接风宴上,瞒着他的姐夫睿成王下毒行刺。幸得他长姐谢清宁以身相护,救他性命。
他受伤昏迷了三日,醒后正值九月九,满头黄花茱萸日。
他对这个日子记得格外清晰,因为是她的生辰。
“三公子醒了!”司香推门而入,“如此真真是双喜临门,两个时辰前,王妃顺利诞下小郡主,母女均安。”
三昼夜间,前生记忆涌入脑海,半百岁月,五十人寿,最后汇成她一人模样,凝成他一丝妄念。
来生来世,中开大门,娶尔为妻。
“取……取名了吗?”
“取了,因生在夜间,王爷则了一个夜字。”司香吹着药,侃侃道,“王妃取了小字,叫久久。”
“王爷还笑话王妃,白的饱读诗书,竟是这般疲懒,生在九月九,就敷衍九九两字。”
“是久久。”谢清平红着眼。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殷夜,殷久久。
他掀铺下榻,抱来襁褓中的孩子,至此便捧在手心,置在心间。
一抱四年,建昌十八年九月九,他带她策马登高。
稽崖山顶,峰峦叠翠,云雾缭绕,一俯众山小。
二人同乘一马,弱冠少年抚着身前稚女头顶,“此处够高了吧,多少景色都能见了。”
“不够!”女童回头,神色桀骜,“那里才高。”
少年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不由笑道,“那里是云上九天,舅父可没翅膀。”
“那您还说久久要什么给什么。”殷夜娇憨道,“久久要是一只凤凰就好了,振翅一飞,横绝云巅。”
“就为了看美景?”
“也不全是,上回爹爹同叔伯他们闲话,说唯有坐得高,才能说了算。城外的百姓好多没有粮食吃,阿娘把府里的粮食都送光了,还不够。爹爹便说,再要只能向上头要了。”
“可是上头总是不给!”
“上头是哪头?”她又转身,抬首道,“久久在上头就好了,一定给。”
“容舅父想一想,让你去上头。”
两年后,他把天下奉给了她。
却再没有娶她的能力。
谋天下,终需要白骨鲜血铺路。第一口血,便是他的。那场春日宴上,他第一个饮下琼浆美酒,以身饲虎。
*
“天下人都娶不了她,但她却可以择人立夫。”
似是胸中气息翻涌,谢清平说话间带着明显的喘息和滞缓,连着声色都有了几分莫名的哽咽,“陛下寻常素爱丹青,还有便是这手谈。但她更爱热闹,手谈往来回应,胜过丹青无声泼墨。”
“以后……多练练棋艺,好陪她一道对弈品茗……”
“叔父!”
“养了她这么些年,如今她长大了,叔父自然有些不舍。”谢清平掩饰道,“昨个得了我的信,你阿娘可也是叔父此刻这般情状?”
“阿娘没这般!”谢晗望着有些诧异的人,笑道,“阿娘直接哭出了声,半晌不放我走……”
谢清平一愣,终于笑出一点声来。
叔侄二人言笑晏晏,却见侍者躬身引着一人疾步而来。
来人白袍折扇,额角金影闪烁。
“是陛下!”谢晗惊道,赶紧起身相迎。
谢清平没多大反应,虽也起了身,余光却扫过庆檀堂中正赏莲的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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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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