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私服而来,无需多礼。”殷夜嘴上硬,忍着没把那声“舅父”唤出来,但架不住身子实诚,手已经本能地伸出去扶他。
伸了一半,反应过来,但此刻收回又显做作。她想着广袖中的药和热乎乎的鸡蛋,干脆大方伸直了手。
她是君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臣谢陛下。”谢清平从善起身,压根没有碰她的手,只侧身道,“陛下上座。”
“不知陛下来府中,有何事交托?”
殷夜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耳畔回荡着他一声接一声的“臣”与“陛下”,胸中怒火窜起大半。
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是来赔不是的,如今舅父气恼,不理她也能谅解。遂拂袖靠着长廊座下,露出个和善又娇俏的笑,“我渴了。”
“陛下用茶。”谢清平给她斟了一盏。
“这是什么茶?”殷夜确实又热又渴,仰头灌了一盅,只觉入口微苦,滑至肺腑却已回甘,是解暑佳品。
“臣新得的茶,陛下再饮一杯。”
刺耳的称呼,在殷夜一身私服前,愈加不顺。
殷夜耐着性子,笑容愈盛,话音更柔,“那舅父送些我给,我带回宫中烹。”
谢清平望着那壶茶,眼中竟流出几分珍爱之情,只笑道,“时辰不早了,若陛下无事,臣送您回宫吧。”
殷夜豁然起身,玉瓶和鸡蛋都从袖中落下,索性她身法快,只压了口气,转瞬又坐下,长袍逶地掩过。
“不急。”她笑了笑,半垂着脑袋,嘟囔道,“昨日是我不对了,舅父……久久错了。”
抬眸的一瞬,眼角梅影和光闪烁,刺痛谢清平双眼。
舅父 ,我错了。
时光倒转,金乌之光散去,水榭风熄,茶香不弥。
谢情平又见伽恩塔中,伊人泪颜,似春水映梨花。
她泪眼婆娑,低头看着已经隆起的胎腹,卸掉一身帝王的骄傲,终于低声认错。
她说,舅父,我错了。
前生彼时,他若肯应她一声,或许后来她便不会那般绝望。
亦不会手持屠刀,伏地为魔,送众生入地狱,将来生赔尽。
后来,是半月后。
如她所言,她是真心认错,伽恩塔中暗子全部被撤走,所留不过十数寻常轮值的守卫。
故而当他的舅父肃王派人潜入给他送信时,便也十分容易,如入无人之境。信中言及母亲病重,大限将至,想见他一面。
送信者更是声泪俱下,言其已经多番上书陛下,却均不得回应。
数年囚禁,母亲弥留,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他随众离开,却被守卫发现,后两拨人未曾言语便打在了一起。
一楼诸佛供奉处,长明灯终日不绝,此刻尽被打落在地。
八月里,天干物燥,点点星火转瞬便是燎原之势。
他退出塔外,三年来头一回感受明月清风。
肃王执火把近身。
“天上地下寻了你这么些日子,竟不想你被关在此地!”
“好好一个儿郎,竟遭这般折辱。”
“罢了,都过去。就是苦了阿姐,本就只剩了你一个孩子,如今花甲之年……”
“哎,说到底,是我们慕容氏之原罪。”
“走吧,看一眼阿姐,也不知是否还能赶上。这塔是陛下最爱,如今失火,舅父自会担下,你快走!”
谢清平听话转身,却是拂袖夺过火把,掷向高塔。
“火是我放的,与任何人无关。”
因着他那一掷,肃王带来的人便纷纷跟从,投火把入塔。
他跨上快马,离去前回望伽恩塔,望见火烧如龙,火势上下围堵。然他没有看见,从西门奔入的殷夜。
他从正门出塔时,她从侧门入。她也得了信,说有刺客入塔,伤他性命。
她带着满腔愧意而来,最后带着无限怨恨在火中挣扎。
火势烧起的时候,她一声声喊着“舅父”,塔中无人,她原本还松下一口气,甚至还笑了笑,只听着随从的话准备离塔。却见一簇火把从外投进,阻住她的脚步。
转眼间便是无数滚油火把,或高或低地砸向塔内。
她抬眼眺望,依稀望见塔下一袭青衣。
我已经答应放你走了。
你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她扶着高耸的胎腹摇摇欲坠,神魂皆散。曾送她入云霄者,亦可推她下阿鼻。
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帝,一双原本亮如星辰的凤眸,转瞬黯淡,至此一生再未有过光彩。
雕粱砸下,她被身为禁军首领的昭平长公主中掩身护过。
“阿姐!”她回神唤她。
“快走!”
七重宝塔,奄奄一息倾塌。
她到底没能走出去,身下衣袍湿透,转眼便是鲜血蜿蜒。她的孩子,她强要来的孩子,选了这样一个时辰要降临到这个炼狱般寒凉的世上。
命运不堪。
那一夜,谢清平见到自己的母亲。
然而,他的母亲并没有像他舅父说得那般病重险情,她确实已经年迈,却尚且耳聪目明,神思清晰,只含泪抱住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之情。
他从母亲怀中退出,松下的心重新吊起,两代皇朝政权更迭的经历,二十余载宦海生涯的敏锐,让他瞬间背生冷汗。他几乎站不住,只强撑着转出室外,双目炯炯盯着他的舅父。
“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肃王负手转身,面上有胜券在握的笑意,“一介寒门女流,舅父容她在御座上坐了十数年,仁至义尽了。”
“殷氏覆灭,大楚复立,你还是丞相。”肃王拍着他肩膀,“不必这般看着本王,如你所想,两封书信按着时辰送的。现在么,殷夜估计已是一具焦尸了。”
“你该庆幸的,这是最温和的政变,紧锁于宫墙内,不生灵涂炭,唯流她一人血矣。”
只是,先楚的遗族高估了自己的谋划,低估了女帝的命格。
不过一昼夜,皇城兵甲尽出,直捣万业寺和安乐府,慕容氏皆被囚。唯谢清平,隆武军与禁军都不敢妄动。
凭着这一点不敢,他奔入九重宫阙。
硕大的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破门而入,自也无人敢拦他。
他跪在她床榻,得了她一分诏书,和一枚玺印。
榻上人伸出手,抚过身畔襁褓中的孩子,又回手捧上依旧高耸的腹部,缓缓闭上双眸,未看他一眼,亦未说一句话。
诏书十字,皆她鲜血所书。至今,他都不敢回想召书上的那句话。
她有错吗?
有的。
我之错,大抵是爱上了你。经年后,她在千佛灯前如是说。
*
“舅父!”殷夜蹙眉咬唇,再度出声,“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着,她也不顾礼仪面子,只俯身去拣方才的那些宝贝。
“陛下言重了。”又是一声“陛下”,谢清平实在太了解如何激怒她了。
果然,弯腰的少女纤薄背脊僵了一瞬,未再捡地上的东西,只这般垂身了须臾,方端正起身。
“久久!”谢晗得了谢清平暗示,扶过殷夜。
“放肆!”殷夜拂开他,眉眼覆了霜雪,“朕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臣惶恐,还望陛下恕罪。” 谢晗躬身跪下。
“起来吧。”殷夜同谢晗幼时作伴,表兄妹情意原也不差,此番怒火无端波及他,殷夜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压着气息道,“你怎么也在这?”
谢晗看了眼谢清平,温声道,“昨日得了叔父书信,特地回来的。”
“臣领了陛下旨意,便着手安排。”谢清平又给殷夜倒了盏茶水,“眼下正考校明初文武,稍后亦有内侍专门教导他宫中规矩,以及具体宫廷礼仪。”
旨意——
殷夜反应过来,果真用心。但凡他对自己有一分情意,也不至于这般勤快!
“陛下若喜欢这茶,臣向您引荐一人。”谢清平不用看也知她眼中怒气,眉角寒霜,却仍旧泼油猛浇。
只是递给殷夜茶水时,指尖微颤发凉。
裴庄若与裴淑得侍者传信,翩跹而来。
叩首问安,有礼有节。
殷夜不识裴庄若,但认得裴淑,见到她,便想起昨日那点心的去处。开口便更加没有温度,“你也在这?”
裴氏心思单纯,又是年幼,只欠身道,“回陛下,昨日臣女得了舅父的点心,今日特地来感谢舅父的。姑姑还做了三清茶为谢礼。”
殷夜扫过那茶,冷笑道,“那你且学学,自己得了便宜还让他人做衣裳。”
“臣女就是笨嘛!”裴淑努了努嘴,垂首道,“就占点姑母的光,反正姑母也得了舅父的点心,茶饼是姑母最喜欢的。”
殷夜的目光彻底落在那盏茶上,怪不得,方才她不过讨要茶叶,他眼里竟有一闪而过珍爱又不舍得情意。
还敢将错就错,顺着她说替身的无稽之谈!
“陛下可是想要这三清茶的方子,若是不弃,臣女处还有些今岁烘制的,现下就去取来。”
“不必了!”殷夜起身,不怒不笑,“君子不夺人之美。”
“天色不早,朕欲回宫。”
“臣护送陛下回去。”谢清平让开身,引她出水榭。
身后诸人皆依礼跪送。
“丞相留步。”殷夜凝眸望他,又转身望向身后三人,最后定在谢晗身上,只含笑道,“丞相好生教导,谢世子亦用心学习。”
“朕盼着,良辰吉时,郎君早日入吾宫阙,侍奉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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