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殷夜走后,未几日头偏西,裴庄若亦起身离去。谢清平未再挽留,送至门边作别。

“谢相留步,昨日茶饼焦香,先苦后甘,妾身很喜欢。”

“茶汤亦如此,唇齿留香。”

裴七姑娘欠身施礼,青年丞相拱手送别。

马车撵着夕阳残影远去,谢清平收回视线,谢晗掩笑开口,“叔父同裴七姑娘也是一对璧人。”

“如何这般说?”两人转身回府。

“本也看不出来,但叔父不是本就与裴七姑娘有婚约吗,当年您为国事要先立业而不愿成家,又怕误人姑娘,方退了这桩婚事。至此多年,裴谢虽是姻亲,但少有往来。如今您送点心于裴家女,难道不是示好之意?”

谢清平顿下脚步看谢晗。

半晌,谢晗垂下头,“明初妄言,叔父恕罪。”

“你心细如发,遇事亦能前后贯通思考。”谢清平拍了拍他肩膀,往里走去,“很不错。”

“那、叔父,您还是需要主动些,明朗些。”谢晗笑着追上去,回想方才水榭种种,又道,“女子终归是要矜持些。万一裴七姑娘单纯只是感激之情,悟不出您的情意呢?”

谢清平未再言语,只吩咐谢晗随内侍学习后廷规矩。

他回到水榭亭台中,对面是殷夜方才坐过的地方,侍者正在打扫清理。

“下去吧!”

“大人,还未打扫干净。”

“无妨,稍后再来。”

日头渐隐,晚风徐来,青衣孤影斜长。

他在她的位置坐下,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枚鸡蛋,和两个玉瓶。倒出瓶中的药,再看余温尚在的蛋,便也明白了。

鸡蛋拨壳,上脸按揉。

蓦然地,他笑出声来,若是她按,大概能把蛋黄揉他一脸。

昨日被扇的一巴掌,自然早就好了。谢清平看着掌心的蛋白,她大约也理出了头绪,方这般急着赶来道歉。然经此今日一遭,她的失望差不多该到顶了。

他将她未喝完的茶水饮尽,仿若嗅到她身上缭绕的龙涎香,遂小心翼翼将碎裂的蛋壳和玉瓶收起,藏好。

*

殷夜不仅失望,更是心痛,回去当晚抱着被子大哭了一场,谁劝都没用。哭声回荡在裕景宫三殿九阁,宫人侍婢跪了一地,只敢垂首,不敢捂耳。

半夜司香叩响丞相府大门,谢清平亲来开门。

和以往的一些夜一般,她若是带着负面的情绪入睡,他便总是成夜浅眠,丑时前更是保持着清醒。即使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除了他之外,无有依靠的少女。

前些年有一回,西北边境不顺,她一连半月愁虑满怀。压力太过,夜中便开始梦魇。惊梦的第三晚,他入殿陪她。结果发现她的堂姐昭平长公主已经将她搂在怀中抚慰。

长公主向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她快重新入睡了。他颔首,静望片刻见她呼吁匀了,便返身离去。不料才至外殿门口,便被一双手从后头搂住。

“今日久久梦魇,舅父为何不抱我?”

那年她刚过了九岁生辰,身量未足,脑袋蹭在他背脊,双手搂着他腰腹。

又是半睡半醒间,开口声音酥软,双眼开合不定,惺忪而朦胧,带着一股子委屈和埋怨。

他转过身,便看到这副样子,只一把抱起,低声道,“抱,舅父抱。你安心睡。”

她便合了眼,嘴角噙了抹笑,靠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下一刻便彻底睡沉了。

豆蔻之年的长公主踏出殿来,挑眉压声,“丞相便是太溺着她了,今夜您不来,左右她也能睡去,大不了少踏实些。”

那时,他想着便是自己中毒在身,年寿难永,但有师父的药在,总也能撑个十余载。且腾出些时日陪她,亦算成全了自己。他终究不是圣人,没法做到无欲无求。只是不想,后来事实难料,他本就不如常人的寿命,又被截去数年。便不得不从她生命中提前退出。

“她总要长大的,何况她愿意论亲了。”

天上残月勾桂树,人间孤灯明又灭。

谢清平的影子被拉的狭长又纤细,他的话散在深夜晚风中,听不清是凉薄还是情深。

司香看着他,叹了口气,又叹一口。

这些年,别人不知,司香到底看出来了,她的主子对丞相,并非单纯地依赖。

殷夜双亲皆在,族中有叔伯,身边有手足。若说高处不胜寒,但殷夜是喜欢御座权炳的,每日的阅政理政,可以算是她的爱好。所以,她不是无所依靠,亦不是孤单寂寞,非要谢清平。

如此放不下,是动了心,动了情。

司香明确殷夜的心思,是在三年前。

那一年,殷夜十一岁,西境传来急报,沉寂多年的羌族卷土从来,请求增援。因隆武军正分与东边晋、韩两国边境线上镇守,一时调不出人手。遂而只得从京畿派兵,这事自然落在了谢清平身上。

景熙六年三月,谢清平领五万谢家军出征。九月,急报再次传来,言说谢、卫共计七万兵甲,被困西境平沙谷,请求增援。

殷夜没有犹豫,将仅剩的三万隆武军,包括护卫京畿的八千禁卫军,全部推上了战场。

她在含光殿中,与群臣道,“若真有那一天,边境失守,皇城门破,敌军索要不过朕之头颅,朕亦自刎献祭天地,换臣民安好。”

然而回到裕景宫寝殿,于无人处,她终于露出一点与年纪相符的惶恐,她拉着司香的手,红着眼眶道,“姑姑,久久活到如今,若说富贵皇权,尽在囊中,没什么可遗憾的。唯有一点不能从容接受,便是与舅父分离。”

“姑姑,我同你说个秘密。”她凑近司香耳畔,欢喜而哽咽,“我喜欢舅父。”

“所以舅父,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时,司香自是震惊,却更想说,你呢,守着一座空城,若此刻世家发难,你该如何?

却到底没有问出口,她看着面前的女孩,不过一瞬的不安,转眼却又是自信模样,便咽下了到口边的话 ,只搂着她,让她早些入眠。

天随人愿,年终腊月,捷报传来,羌族被驱出压麓山以西三百里,丞相班师回朝。

只是,殷夜还来不及捧出一颗真心,诉说年少情意,谢清平便开始刻意同她拉开距离,逐渐搬离后宫。

少女一点情愫,如花种破土,不曾得到滋润呵护,只被反复踩踏抑制,到今朝,几欲经断根灭。

原本司香本还想说两句,然听到谢清平说殷夜愿意论亲,一颗心便放下了些。

其实,非要按当日勤政殿言官所言,两人有师生名分,亲属人伦,不可行之,却也不是完全正确的。左右睿成王妃只是谢氏养女,故而殷夜与谢清平之间也无有违背人伦之说。而所谓师生名分,即便殷夜如今尚未彻底掌权,但以谢清平手中权力,足以另编一套说辞,想必也无人改明面置喙。言官之所以讨要说法,不过是要个明白罢了。

若丞相进一步,他们也无可奈何。若退一步,他们不过是想要点破,让陛下论亲择夫。故而进退之间,其实完全看局中的两人。

却不想,谢清平回绝了。

而如今,殷夜既已同意论亲,那么哭闹左右是一时受不住。谢清平若此刻前往,便算功亏一篑。

想到这些,司香再三叹气,却也只得欠身福了福,“奴婢告辞。”

谢清平颔首无声。

“等等!”他终究没有忍住,“你回去看着些她,若夜中惊梦,便给她喂颗蜜沙果。安神的,还……甜。”

“还有,她若去望书楼,派人悄悄跟着。”谢清平记得,有那么两回,殷夜贪嘴吃凉食,引了胃疾发作,又恐他训她,便寻了阅书不让人近身的理由,躲在望书楼吐的天昏地暗。

幸得他派人暗里跟随,发现了这一点。却也不曾点破,只让太医院以增补的名义悄悄给她用药。

“丞……三公子。”司香踌躇半晌,到底开了口,只换了个称呼道,“您可否实话同我说一句,您呢?”

“您是不是也喜欢陛下?父疼子、长爱幼,不是您这么个做法。”

月光稀薄,夜风徐徐,周天很是安静。

“明初也喜欢陛下,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谢清平手中那盏孤灯明明灭灭,“竹马绕青梅,一起长大,一起到老,不是更好。”

司香久在内闱,细心自不必说,但思维上到底比不得宦海沉浮的丞相,两句话便被带偏了准头,心觉确实是这么个理。

而或许真如谢清平所料,司香所想,年少一点情动,终不堪这般摧残被拒,会随着时间变淡,消散。

其实,殷夜也是这般告诉自己的。

天下之大,岁月之久,除开情爱,会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让她投入热情。

那夜之后,清晨醒来,她虽还未彻底放下,但至少已经平复了情绪,只如常入勤政殿阅卷宗,批奏折。尤其是对六部事宜,更是上心。其中户部更是连番被召见,多次被询问国库支出盈负。

落在百官眼中,隆北的昔日属臣自是欢喜,十四岁的女帝愈加勤政,是明君之兆;而世家高官则心生惶恐,勤政加大婚,女帝之野心和对权利的**肉眼可见的变大。

而在谢清平眼中,独剩带泪的欣慰。

这世间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目的,唯有他对她的爱以分离为目的。

而这“分离”二字,让他在半月后七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感受了个淋漓尽致、痛彻心扉。

一直没想好文名,先定这个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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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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