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官

腊雪跟刀子似的,刮过宫墙时沙沙响,细碎得让人心里发毛。风从廊下钻过去,檐角的宫灯被吹得晃来晃去,黑夜里那点光摇啊摇,活像只被困在罐子里扑腾的小虫。

苏瑾忽然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一股力道把她推进门里。“咔嗒”一声门闩落下,世界一下子静得吓人,只剩下铁味混着草药味,凉丝丝地往鼻子里钻。

这屋子不大,靠墙摆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几只碗、几卷纱布,还有个小小的铜盆。桌角立着盏油灯,火苗细溜溜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贴在墙上怪吓人的。

“跪下。”一个声音从头顶压下来,没半点温度。

说话的是个穿灰布衣裳的妇人,眼角有道浅疤,手里攥着根银针刺——那针磨得发亮,针尖在灯底下泛着冷光,看得人心里发怵。

苏瑾“咚”地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寒意顺着单薄的衣裳往骨头缝里钻。她没敢看那妇人的脸,只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像条快被扯断的线。

“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不?”妇人又问,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苏瑾摇了摇头。她喉咙像被雪堵上了,啥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才十二岁啊,本该在院子里追着柳絮跑的年纪,可现在身上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囚服,从诏狱走到宫门,足足走了三天。脚底板磨的血泡早破了,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这是净身房。”妇人牵了牵嘴角,可那笑意没到眼底,“不过女子净身,跟男人不一样。他们是割,我们是闭——把不该有的,全缝起来。”

苏瑾身子猛地一僵,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她忽然想起父亲被押去刑场前,回头看她的那一眼——父亲胡子上还沾着血污,却硬挤出个笑,说“阿瑾要好好活”。还想起母亲塞给她的那只青布香囊,里面装的是晒干的桂花,是她十岁生日那天,父女俩在院子里一起摘的。

她把香囊攥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桂花的淡香混着掌心的汗味,成了这冰冷屋子里唯一一点暖乎气。

“你是罪臣之女,按规矩该发去浣衣局,搓一辈子皂角,洗一辈子脏衣服。”妇人从桌上拿起一只粗瓷小碗,碗里是黑糊糊的药膏,闻着冲鼻子的苦,像陈年老艾草混着铁锈味,“但有人说,你生辰八字特别,说不定……能活。”

“活?”苏瑾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对,活。”妇人把碗递到她跟前,药膏在碗底结成块,“先把这玩意儿抹在下头,我再用针缝。缝完了,再灌你一碗药。能不能活过三天,就看你命硬不硬。”

苏瑾盯着那碗药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逃,可门早被闩死了,窗外是漫天飞雪,雪后面是比天还高的宫墙——就算逃出去,她也走不出这皇城啊。

她忽然懂了“闭”字啥意思。不是简单割掉,是用针线缝死,就像堵一条漏水的船,把所有属于“女子”的可能,都牢牢封在皮肉里。

“你叫啥名?”妇人又问,手里的银针已经凑到火上烤了,发出“滋滋”的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瑾。”

“苏瑾。”妇人重复了一遍,把碗往她手里塞,“拿着。自己抹,还是我帮你?”

苏瑾没接碗。她的目光落在妇人眼角的疤上,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宫里的老人,每个疤痕背后都藏着一条人命。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碰到碗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一直传到心口。药膏刚抹到皮肤上,剧痛“腾”地一下就窜开了,顺着脊椎往上爬,烧得她眼前发黑。

她死死咬着牙,嘴唇被牙齿咬出一道血痕,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她没哭——眼泪早在父亲被斩那天就流干了。她只盯着桌角的油灯,火苗在风里轻轻跳,像她这条随时会断的命。

“忍着点。”妇人的声音忽然软了点,可手里的银针没停,“缝密点,以后少遭罪。”

针线穿过皮肉的疼,比刀割还厉害。苏瑾身子不住地抖,却把那只香囊攥得更紧了,指甲都快嵌进掌心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停了手,用纱布把她下半身裹得严严实实,又从桌后端来一碗黑褐色的药汤,递到她嘴边:“喝了。这药能止血,也能……让你活下来。”

药汤刚沾到嘴唇,苏瑾就被苦得皱紧了眉。可她还是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下去。药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活下去。”妇人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别让人知道你的用处,好好活。”

是谁?苏瑾想抬头看,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看见的,是妇人转身时,灰布衣裳下摆露出来的一小块绣帕——帕角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

再次醒来时,苏瑾躺在一张冰冷的木板床上。屋顶有道裂缝,雪从缝里漏下来,落在她额头上,凉丝丝的。她动了动手指,香囊还在怀里,只是桂花的香气淡了好多,混着草药的苦味,成了种怪味儿。

屋子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就活了这一个?”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疑惑。

“嗯。”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其余九个,要么没熬过缝针,要么喝了药就吐,没撑过一夜。”

“真是命大。”男人笑了一声,“不过也对,毕竟是要当药引的,命硬点好。”

“药引?”妇人的声音顿了顿,“她的血,真能解‘牵机蕊’?”

“错不了。”男人的声音沉了下去,“当年太医院的老院正试过,受过‘幽闭’还活下来的女子,血里有股特别的气,能克‘牵机蕊’的毒。这丫头生辰八字合,又是罪臣之后,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牵机蕊”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苏瑾心里。她不懂这是啥毒,可把这三个字记死了,也把“药引”两个字刻在了心里。

原来她活下来,不是因为命硬,是因为她的血有用。

她赶紧闭上眼睛,装作还在昏迷。

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下来,落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就凉透了。她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香囊里晒干的桂花,忽然想起父亲说的“好好活”。

是啊,好好活。就算是当药引,也要活下来。总有一天,她要知道,是谁让她受了这罪,是谁把她当成了工具。

苏瑾在心里对自己说:苏瑾,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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