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冬至前一夜,京城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
之前不是没下过雪,但往往只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不等人尽兴去赏,就又被风吹化。但这一场雪足有半尺厚,早上醒来时,明晃晃的白光映着窗户,透窗望去,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洁白,叫人心旷神怡。
雪后的空气十分清新。甄凉换了厚衣裳,推门出去。
和光殿树多,雪景也就格外地好看。她沿着门口的小径,一直走到小花园的入口,然后不由顿住了脚步。
花园里,桓羿正在练剑。
他跟着霍文骞打熬了一阵子筋骨,身体强健了不少,如今正在习练一套剑法。剑是君子之器,握在桓羿手中,更是一招一式神光湛然,衬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叫人看得失神。
此刻,花园里就有一个失神的人。
甄凉已经见过那位百灵儿姑娘几次,但对方深居简出,而甄凉白天时经常要去六宫局那边办事,因此彼此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仅是见面时互相点头致意而已。
单论容貌,百灵儿已是不俗,再加上一把好嗓子,更添动人之处。
她在和光殿的身份也很微妙,并不像其他人这样出来走动,在桓羿身边伺候,而是单住一个偏院,等着桓羿传召。
这种特殊,很难不让人多想。
若不是桓羿日常总在正殿起居,从不去偏院,每次叫百灵儿过来周围也必然有人,恐怕下头的人已经将百灵儿当半个女主人看待了。
今日也不知是下了雪,她想出来走动,还是被桓羿召唤来的。反正这会儿桓羿在场中的空地上舞剑,百灵儿就罩着一领白色的大氅,立在旁边被厚厚积雪压着的梅树下。梅花已经被这场雪催开了,如一片红云,又被白雪点缀得尤其醒目。
因为桓羿的动作,时不时就有梅枝上的积雪因为震颤而抖落,掉在百灵儿身上,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双手紧紧拧着帕子,目光紧盯桓羿的动作,看得十分专注。
这一静一动,白雪红梅、剑舞美人,远远看着倒也像是一幅好看的画。
甄凉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过去打扰,默默转身回了房间,在桌前坐下来。
自从来了和光殿,因为是以抄经的名义过来的,所以虽然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但甄凉每日还是会写几页经书,一来练字静心,二来若有什么万一,也可以应付差事。
然而今日,她提笔写了几个字,却始终很难将心底那一层浮躁之气除去,甚至连写出来的字都受了影响,不似平常那样圆融。
甄凉盯着看了一会儿,终究放下笔,轻轻叹了一口气。
后来,这位百灵儿姑娘成了桓衍的莺妃,也是桓衍所有嫔妃之中下场最好的一个——在京郊的皇家寺庙之中清修,一应供给比照宫中份例。桓羿身边的人都对她讳莫如深,极少提起,甄凉察言观色,自然也不会多问。
但这种事,她若有心探听,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的。
据甄凉看来,之所以人人都忌讳她,是因为桓羿忌讳。而桓羿之所以忌讳的原因……他终身未娶,如果有八分是因为自己身体已然残缺,不愿意耽误了旁人,剩下那两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
她或许是桓羿少年时代,唯一动情过的对象。
这样特别的存在,叫人如何不在意,如何不嫉妒?纵然自己才是桓羿身边最亲近的人,但甄凉每每想起那两人蹭一起经历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岁月,心下还是意难平。
可是,就算她回到了这个时候,同样经历了这段时间,又如何呢?
桓羿想与什么样的人接触,是他的自由。甄凉既无身份,也无立场去阻止。况且就算阻止,桓羿又为何要听?
她或许能改变很多事,可是人心,终究是甄凉算不到的地方。
好在她虽算不到别人,却可以掌控自己。甄凉将桌面上写坏了的纸拿起来揉成一团,投入火盆之中,看它在腾起的火焰之中烧成灰烬,心里翻涌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重活一回,她是来弥补遗憾的。——弥补桓羿的遗憾。
所以他想要的,她都会助他得到。
至于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前世在那样通透的桓羿面前,甄凉都能瞒过十年,更何况是现在?
等这张纸烧完,她再次提起笔,这一次,落下的每一笔都恢复了平日的水准。
写完了这一品经文,甄凉将纸笔收拾好,这才起身出门。路过花园时,舞剑的人和观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甄凉很快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等她来到正殿,竟意外地发现百灵儿也在。
不过她的存在其实并不显眼,因为现在成总管正领着小喜子小圆子和忍冬半夏几个,搬了不少箱笼出来,摆得到处都是。因为桌上椅上都放了东西,无处可坐,所以百灵儿也被挤到了角落里站着,因为插不上手而显得略有些尴尬。
甄凉收回视线,问道,“这是做什么?”
“甄姐姐来了!”半夏心直口快,笑着道,“今儿过节,这样的好日子,又恰好一场瑞雪,后面园子里的梅花都开了,甄姐姐来时可瞧见了?“
“……瞧见了。”甄凉不无复杂地答道。
半夏自然不会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又继续道,“殿下一早去园子里瞧见了,就说要折梅花回来插瓶。又说是记得从前有一只汝白瓷的瓶子,用来插梅花最相宜的。结果找瓶子也就罢了,翻找时见这许多东西,又说要把用不上的都找出来,回头有用。一大早就折腾人,可不就这样了?”
“就你会说!”忍冬伸手拧了她一把,让她闭嘴。
半夏耸了耸肩,对甄凉使了个眼色,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拿别的了。
甄凉已经想到桓羿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了,眉头不由微微一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道,“这些东西,除了日常用的那些,别的平日里哪里用得上?可若说没用,却又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哪能这样分?”
“我们也是这么说呢,可谁敢劝?”小喜子朝里间抬了抬下巴,小声道,“不如甄女史去劝劝?”
甄凉点点头,进了里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淡梅香,再抬头一看,便见当中靠墙的桌上,放着一只细颈白瓷瓶,质地细腻、白得几近透明。瓶中插着一枝红梅,旁逸斜出,自有标格。
桓羿就坐在桌畔的椅子上,正在低头翻一本书。
他已经换下了早上练剑时的那身短打扮,换成了日常的大袖宽袍,于是那一点并不明显的英气便被掩去,整个人的气场就弱了一大截,显得十分无害。尤其是他脸色白得过分,总叫人疑心他的身体不太康健,继而放下戒心。
“殿下莫非是怕京城百姓冬日无趣,要给他们添点儿热闹?”甄凉往前走了几步,在桌前站住,出声问道。
桓羿闻言抬起眼来,看向甄凉,眼神清亮,“这话是怎么说的?”
“殿下让人收拾那些东西出来,难道不是打算送出宫去售卖?”甄凉皱眉。
桓羿神色倒是很平静,“的确是这样打算。”
“上回的事,已经下了陛下的面子,再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售旧物,殿下这是已经不打算给陛下留面子了?”甄凉问。
这么多东西,如果真的都拿出去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很有可能这头东西才送出去,那头京城就起了流言,说越王在宫里的日子过不下去,要变卖家当度日。
人人都会想,皇帝的亲兄弟都要如此,必然是因为他太苛刻。这已经是将桓衍这个皇帝兼兄长的脸丢在地上踩了。
“你劝我给他留面子?”桓羿反问。
“我是让殿下给自己留面子。”甄凉说。
桓羿这才笑了起来,摇头道,“甄女史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日。”
甄凉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当然了。她知道上回跟桓羿提过冬至节之后做火锅生意的事,桓羿必定放在心上了。他们现在确实需要银钱,而桓羿除了变卖旧物之外没有别的渠道可以筹钱,所以她一听收拾东西,下意识地就觉得他这是要卖东西。
桓羿站起身,从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小盒子,递给甄凉。
他坐回椅子里,见甄凉还在捧着盒子发愣,便道,“打开看看。”
甄凉依言打开,见里面放着一张飞票,并一块结构十分特别的玉牌,连忙拿起来看。
“五千两。”她念出飞票上的字,没有问桓羿这钱是哪里来的。但很显然,就算要卖东西,桓羿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拿去花吧。”桓羿十分大方地摆手道。
甄凉顿觉好笑,“我猜,这已是殿下的全副家当了。”他手里的东西虽然多,但大都有内造的印记,而且有名册在,要拿出去换钱也难。
这不仅是五千两银子,更是桓羿给予她的信任。
甄凉捧着盒子,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心底的阴霾顿时散了。
无论如何,她所求的已经得到了,不可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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