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谏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略作批判的眼神,淡淡道:“是不是好官又有何要紧?”
秦殊未曾想过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坦坦荡荡,不加任何掩饰。
“那你做官只为贪图朝廷俸禄吗?苦读数年,最终只为一己之私,元启正因有你这般的人才腐朽不堪。”
她从军数年,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将军之位,其中历经多少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甚至想插手她的战略计划。
那场与北疆的仗,不说十成十,也当有七八成把握,下属却在作战途中突然改变作战计划,以致她腹背受敌,这才战死沙场。
极为不值。
她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闭了眼。
吃着朝廷给的军饷俸禄,却不忠于朝廷,这种人一多,元启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裴云谏没去答她的话,将系带包扎紧,重新坐下,不再看她,“力气用不完就去劈柴,冬日严寒,囤些柴也好熬过去。”
秦殊瞧着他,唇瓣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垂眸扫过手腕上的系结,她去灶房里找到些木头烧烬过后的碳,趁着日头还算好,在黄麻纸上记下自己这些时日操练的基本功。
记得甚是详细,直到午后李嫂出去干活,她才悄悄找到李秀娥。
李秀娥蹲在院子里浆洗衣裳,双手红肿,手背上的伤口冻着结痂,指尖被水泡得发白。
瞧见秦殊,她一怔,如受惊的兔子般往院门口看了看。
“我亲眼瞧着李伯李嫂出去的,你别担心。”她知李秀娥在担心什么,先开口安抚。
李秀娥见她走近摇摇头,“你快走,如果他们突然回来——”
秦殊心口滞闷一瞬,没听她的话,在她面前蹲下,将黄麻纸做成的书札递给她,“你先别急,看看这个。”
李秀娥眉头微蹙,迟疑了片刻,在她坚定地示意下缓缓伸出手,快要触及又忽然缩了回去,在身上擦干了水渍,这才小心接过。
黄麻纸上写得清楚,文字之外还有些辅助理解的动作。
秦殊见她看得入神,欣慰道:“这些是我回去后琢磨出来的,虽然不能帮你立马挣脱李家这个魔窟,但至少能让你的身子骨结实些,能多撑些时日。只要撑住,我就可以想办法救你。”
李秀娥没有抬头,捏着手札边缘的手轻轻收紧。
“这个你得收好,不要叫李伯李嫂瞧见,只要他们不在家你就跟着这上面写的多多操练,将身子骨养好,往后受欺负时说不得还有力气反抗。”
秦殊一手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你年岁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你还没有见过繁华的街巷,还没有感受过自由自在不被人压着算计的日子,秀娥,你一定要活得好一些,走出这里。”
李秀娥只觉得胸口涨涨的,眼眶有点止不住地酸。
从未有人跟她说,她值得更好的,她生来就为了这个家付出,爹和后娘不停地支使她去做重活脏活,却不曾给她吃一顿好的。
爹从小就告诫她,这个家里供她吃喝已然是雪上加霜,她必须要报答这个家,否则就是不孝。
爹还说,她迟早是要嫁出去换聘金的,李家不可能白养她,她必须顺从。爹对她动手脚时,她是觉得不适应的,可爹说这个是女子必经的,她反正要嫁人的,嫁人之前先让自己爹痛快至少孝顺。
她想反抗,可被孝顺压得抬不起头,也被后娘的棍子打得脊梁直不起来。
李秀娥努力去想秦殊口中所说的自由与繁华,可她从未见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她知道,一定是很好的模样。
至于走出月下村……
李秀娥从未想过,村中的女子不都是从小被爹娘支使着干活,到了年纪就被嫁出去换聘金的吗?就连李来娣最终不也还是嫁人了吗?
她心里的希冀像是窗子开了条缝,漏进来半点天光,最终又被紧紧关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秀娥眨巴了两下眼睛,将心底涌上来的那一丁点渴望锁了起来,她抬头对上秦殊诚挚的眼神,声音很轻,“你的字真好看。”
旋即,那本手札又被塞回了秦殊手里,她听见李秀娥很淡的声音,有种对命运低头的意味,隐匿着疲惫,“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识字,也学不了,我快要嫁人了。”
李秀娥没再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将木盆里的冬衣捞起来拧干。
秦殊握着手札,竟有些自己没料到的平静,直到木盆里的衣裳都已捞出来,她才听见自己微微沙哑的声音。
“什么时候嫁人?”
李秀娥始终低垂着眼睫,摇摇头,“爹娘把我许给谁,我就嫁给谁,谁想娶我了,我自然就嫁出去了。”
如同被人肆意摆弄的玩物,身后吊着一根线,掌控权始终不在自己手中,绳线随主人翁高兴,牵一下动一下。
秦殊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在李秀娥端着木盆起身的时候,她拉住了那截满是补丁的袖管。
她有很多话想说,出口却只有一句:“我想你挣一挣,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李秀娥握着木盆的边缘,片刻后再次看向她,“可我连你写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秦殊指尖僵了一瞬。
“我怎么挣呢?”李秀娥眼里没有这个年岁的活力,如同失了水的鱼,双目一片死寂。
秦殊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回去的,只记得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日,对着那份手札看到了天黑。
天黑的时候,她听见了隔壁传来的打骂,没有先前凶猛,也没有李秀娥的抽泣声,有的只是李嫂和荆条挥舞的声音。
混杂着,有些吵闹。
她依旧继续操练身骨,但却很少再说话。如此几日后,她听见李嫂高高兴兴的大嗓门声。
下聘金的是她熟悉的人——老张头。
和曾去李家时一样,一两银子把李秀娥买走了。许是因为先前出了她这样的意外,老张头当天就把李秀娥带走了,黝黑的脸因为高兴褶子堆叠,快要看不见那双好色浑浊的眼睛。
李秀娥连个红衣裳都没穿,被老张头背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尾去了。
李嫂摸着那一两银子,用牙左右咬了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秦殊站在裴家的院门边,亲眼瞧着,说不出话来。人影都快瞧不见了她还直直地站着,有些失神。
从头至尾,李秀娥都未曾看她一眼,只将瘦弱的脸蛋埋在臂弯里。
裴何氏知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今年冬天冷得很,快回屋里暖和暖和,别动坏了。”
秦殊像是才回过神,点点头,将院门重新拴上。
夜里,她躺在床榻上,却如何都睡得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李秀娥哭着求自己救她,一会儿又梦见老张头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噩梦反反复复,直到天亮,她脑袋昏昏沉沉的,从床榻上下来,险些一脚栽下来。
裴云谏已然在桌案边读书,瞧见她这副模样,淡淡开口:“母亲见你这几日精气不加,煮了点驱寒的汤,你既醒了就去喝一些,你若不顾惜自己真病了,没有为你看诊的银钱。”
“我知道。”秦殊摸了摸额头,并不热,只是有些头晕,恐怕是昨夜做了太多噩梦。
她穿好鞋,走出去。
裴何氏趁她喝的时候,不住地与她聊村中长短,只是眼底的担忧却未曾遮掩好。
“母亲莫担心,我没事的。”
她忽然出声,打断了裴何氏的絮叨,裴何氏被这突如其来又无头无尾的话弄得一愣,转而又笑着握着碗,“好,好孩子,我就怕你把自己憋坏了。”
秦殊摇摇头,她这几日一直在思索李秀娥这事儿。
原先她想着只要李秀娥肯照着手札上写的操练,即便暂时逃脱不了李家,但身子也能健壮些。若是个单薄的女子时不时就要挨打,还经常做脏活累活,迟早也会病倒的,更别说李嫂还是个后娘,又怎会出钱给她请大夫。
若身子好了,那至少会抗打一些,生机便多了一分,有生机才能有精气去做旁的打算。
但月下村到底不比京城,京城嫁女即便是要利好家族,也不会如此匆忙潦草,至少门当户对,面子上过得去,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一些。
而此处的女子却如猎物,被虎狼环伺,她们没有半点话语权,生死全凭他人决定。
她并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救她们出火坑,可若她也放弃,月下村那些待嫁的女子便是一点逃离魔窟的机会也没有了。
安抚了裴何氏几句,秦殊借由出去挖野菜从一条小径往老张头家过去,石子泥土含混着,还带着昨夜落的霜,未曾完全融掉,有些不好走。
但她走得很稳,由于路径较偏,路上也不曾令人瞧见。
老张头的家在村尾处,在月下村邻里相挨的情景之下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周遭数百米都没有第二户人家。矮小的黄泥土筑的屋子,墙面凹凸不平,地面四处坑洼,枯黄的竹栅栏围了屋子一圈,歪歪扭扭得像是随时会倒,里面还有个猪圈,但并未圈养任何牲畜。
秦殊歇了口气,环伺一圈,摸着砍刀正要往屋子后边去,就听到里屋传来李秀娥的哭声。
“给老子叫!叫出声音来!”
老张头闷哼着吼叫,手中不停地抽打,噼啪声透过屋子很是清晰,秦殊一阵恶寒,用最快的速度直奔正门。
她原本是想着声东击西,让老张头自己跳入陷阱,从而救出李秀娥,再想法子把人送出去。
或许不算太周全,但比在这儿被老张头折磨而死要好上许多。只要能从这儿逃离出去,往后的日子就可以从长打算。
秦殊一把踹开本就破旧不堪的木门,门栓啪嗒一声掉落,屋门摇摇晃晃地往两边打开。
老张头正压着李秀娥,放肆抒发自己的爽快,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兴头也如被浇了盆冷水,忍不住气地回头大吼:“谁他娘的坏老子——”
一把砍刀突地架在了脖子上,他猛地噤了声,半边身子僵住,浑浊的双眼惊恐地看着秦殊。
好凉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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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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