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金陵忽然开始下雪。一开始还只是飘落的细雨中夹杂着雪粒子,并无人在意,谁料想过了一夜之后,原本连绵的细雨却停了,紧接着便是鹅毛一般的大雪落得洋洋洒洒,不过一夜之间,便将整个金陵城都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裴将军府上,一池春水被雪花染得洁白,两岸的柳枝还未来得及褪去绿叶,便被漫天的大雪裹挟着结成了冰花,一整个后花园中,到处都是雪花结成的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正对着池水的便是裴府的前庭,此刻六扇雕花木门都敞开着,四个侍女分列在门庭的两侧听候差遣,而门庭正中,拜访了一只烧得正旺炭盆,上好的银碳在跳跃的火苗中,燃烧得滋滋作响。
正对着门庭的罗汉床上,一个身穿铁锈红长袄的妇人正斜倚在一边,梳得平滑的发髻上,只用一只金凤钗步摇做装饰,凤口处衔着一条金链,末端一颗硕大的珍珠,稳稳落在妇人的耳垂边。
虽然只是家常的打扮,但是因着妇人眉目中不怒自威的气度,一看便晓得是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此刻,裴夫人正看着坐在身侧的楚灵,笑得一脸慈爱。
“你这孩子真是不叫人省心,回京这才几天的功夫,就能惹出这许多麻烦出来。”
裴夫人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只嗔怪着拍了拍楚灵的手:“若是招惹到了人,看叫你以后如何收场?”
坐在榻边的楚灵闻言只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伯母说什么呢,我哪里闯祸了,除了皇上召见以外,不是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府中,哪里也没去过呢。”
裴夫人正了正身子,嗔怪得看了一眼楚灵,这才缓缓道:“你别在这里与我打岔,那日在宁侯府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听到裴夫人提到那日宁侯府上之事,楚灵唇角的笑停了停,而后便一脸茫然的看向裴夫人道:“我什么也没干呀,伯母好奇怪,还要冤枉我了呢。”
裴夫人再掌不住笑,一指戳在楚灵的额头上笑道:“你这丫头,还在这装傻,你当我不知道呢,那日咱们楚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这倒是实话,那日宁侯府宴席,裴夫人因着府上事多,便以岁数大了不喜欢热闹推却了,原想着不过是后宅的宴席,楚灵前去该不会有什么漏子的。
谁料想当日传回来的话却教她差点惊掉了下巴,道是宁侯府的千金在席间不小心说错了几句话,这位年轻的楚将军便大动肝火,拿出一坛烈酒逼着人喝下,可怜平日娇生惯养的宁姑娘,被这酒灌得伤了身子,当众失了分寸。
眼见楚灵依旧笑着,没有半分被人戳穿的尴尬,裴夫人恨铁不成钢:“宁蔓这丫头出身好,从小父母亲娇惯,所以养的性子飞扬跋扈,想来也是在席间对你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但是......”
裴夫人略顿了顿,正了几分神色看着楚灵,继续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如此行事等于是公开得罪了宁侯一家,楚灵如今身负军功初回京中,已经是树大招风了,此等状况之下,自然是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
裴夫人的意思,楚灵又如何不知,眼见裴夫人关切的目光溢于言表,于是开口道:
“伯母,您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楚灵略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是敌,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是敌,若是友么......”
楚灵唇边划出一抹冷笑:“是友就不会当众想要与我难堪,所以,既然已经知道是敌了,又何必忍气吞声,让对方气焰嚣张呢。”
此事,楚灵也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她当日对着宁蔓发难自然不是因着几个小女子的刻薄之言动怒,只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泾渭分明的挑衅了,那么她自然也要让人知道,安国公家的女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裴夫人在府上执掌中馈多年,这样的道理自然不会不明白。
果然,裴夫人略想了想,神色亦放松了几分:“你是想借此机会,彻底试探试探宁侯的态度?”
“是,”楚灵接口道:“宁侯夫人设宴本就奇怪,我虽从小不在京中长大,却也知道,世家后宅设宴,从来都是要提前月余便开始准备发帖,像此次这般仓促的,想必还是头一遭吧?”
看着裴夫人略带赞许的眼神,楚灵继续道:“顾氏此举要么就是后宅妇人之间的嫉妒想要当众给我难堪,要么就是......宁侯授意的。既然来者不善,我又何必故意纵之呢。”
听完楚灵的话,裴夫人一脸欣慰的笑了:“是了,早就听你裴伯伯说你这孩子近些年做事沉稳了不少,今日看你果真如此有城府,想必也不会鲁莽吃亏,我也可放心了。只是......”
裴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与九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到九王,楚灵心中忽然一惊,不论是那日在水门楼,她从九王家丁的受伤救下的那个女子,还是那日在宁侯府上,九王对她说得那几句话,匆匆两次,她似乎都是得罪了这个传说中这位性格暴戾,喜怒无常的阎王。
裴夫人见楚灵不语,只絮絮叨叨继续说着话:“我听明熙来说,那日在水门楼是你看不过眼,才救了那个女子,只是救便救了,你怎可将人留在自己府上,岂非是徒惹麻烦?更何况,你可知道那九王可不比一个宁侯,他以前的名声你听过吗?”
说到这里,裴夫人像是唏嘘不已一般道:“这些年,从九王府横着抬出去的女子,有多少啊......”
楚灵听得入神,不由出口问道:“难道真如坊间传言,九王贪恋女色,以......”说到这里,楚灵的脸忽然一红,过了半晌才继续接口道:“为乐么?”
裴夫人只闭眼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呢,只是我想,当年能力排众议,平三皇子之乱,力保当今圣上登基的人,应该不是个只知沉溺于酒色的人吧。”
只是说到此处,裴夫人忽然又转了口气道:“不过人性本就难测,这些年来身在高位久了,若是有什么变化也是正常的。只是无论如何,阿灵,九王都不是个你随意去沾染或者招惹的人,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最终,裴夫人只幽幽道了一句:“无论如何,九王此人心狠手辣,杀凶拭弟,绝非善类。”
可是,不知为何,楚灵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那日斜阳之下,那一道被夕阳拉长了的玄色身影 ,还有那一股沁人心神的薄荷香。
“不!”楚灵脱口而出,“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一句话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直到看着裴夫人略带惊讶的眼神,楚灵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在裴夫人略带疑惑惊讶和担忧的目光中,楚灵尴尬的笑了笑:“我只是觉得那日在宁侯府上看见九王,和传闻中不太一样罢了。”
“你这孩子,还是心思纯良了。”裴夫人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楚灵的肩,怜惜道:
“你从小就命苦,父母早亡从未在双亲膝下承欢,去了那样远的地方受罪,当日你裴伯伯说要带你出征,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只是最终,到底抵不过你自己愿意,沙场刀剑无眼,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吃得了这种苦呢。”
说到往事,裴夫人不免有些伤感,又道:“好在如今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还给自己挣了一份军功回来,但是我只希望你从此能平平安安的,将来许一个好夫君,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归宿,阿灵,你可明白?”
裴夫人说得十分诚恳,纵然是楚灵心中并不十分认同,但也被裴夫人的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诚然,在所有人的眼中,女子能够嫁一个好人家,应该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只不过,金陵的繁华于楚灵而言,更像是过眼云烟,她心中执念的,从来都只是父母暴毙的真相,她生长在江湖之中,心中装的是江湖天下,至于裴夫人所说的,她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只是心中这样的沟壑,楚灵从不轻易对人谈起,是以只默默了半晌,楚灵才垂眸道:
“伯母的意思,阿灵明白。”
裴夫人颔首,而后继续道:“那个女子,现下是不是还住在你府上?”
眼见楚灵沉默不语,似是默认了,裴夫人便继续道:“还是早些叫人送回去吧,不要再落人话柄,九王府的事,之后也要少沾染,至于宁侯那边,想来如今还成不了什么隐患......”
如此一整个午后,裴夫人都拉着楚灵的手絮絮叨叨说话,楚灵不愿让裴夫人忧心,是以只将裴夫人所说之事都一一应下了。
只不过是应下归应下,做不做就另当别论了。如此想着,楚灵的心思也不禁开始有些神游,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五溪山是不是也下雪了?
与裴夫人说笑着,时间不知不觉就将近傍晚了,眼看天色将暗,裴夫人拉着楚灵的手道:“阿灵,一起用晚膳吧?我叫人多做几个你喜欢吃的菜。”
两人正说笑,忽然半掩着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只见外间的家丁披着一身风雪诚惶诚恐的站在门外禀报:
“夫人,圣上传下御旨了,还请夫人前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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