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为君者，无不对“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鲠在喉，而这其中的这份“功”又尤以军功最甚。
像楚灵这般，本就是出身世家大族之女，手上又握有兵权的，自然是更叫皇帝日夜寝食难安。
所谓得兵权者得天下，这样的事情不止是楚灵，裴老将军带兵多年，自然更加明白。所以自从回京以后，裴不迟就主动向皇帝呈交了兵符，这才换得如今的安宁。
但即便是上交了兵符，也并不能抹去此次摆夷一战之中军功，除了惯例的论功行赏之外，自然就是要思虑如何能让此次战役之中有功之臣既不能沾染到权利，还要获得行赏的殊荣。
若楚灵是个男儿，只能封爵或者给官，但偏偏，楚灵是个女子。那么赐婚，似乎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女子嫁为人妇，自然是入后宅主持一府中馈，若是再顺势给一个诰命夫人，自然也算得是无上荣耀，也顺利将人从权利官爵之中剥离开来，不可不谓是万全之策。
林明熙沉思了片刻，沉声道：“我明白，但......我只是不解，”林明熙深深看着楚灵，默了片刻后，才继续道：“其实你身为女子，终是要许婚的，九皇叔是如今朝中手握重权之人，你如今又是裴不迟麾下副帅，这样嫁进王府，岂非成了圣上心腹大患。”
楚灵闭了闭眼，这样的利害关系，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无非就是......说到底，也许还是当初水门楼一事引起了圣上的注目罢了......
“还记得前几日的传言吗？”楚灵缓缓道：“当日甚至包括你在内，都觉得我当众落了九王府的面子，就是得罪死了九皇叔，日后定然没有好日子过。”
略顿了顿，楚灵继续道：“九皇叔是什么样的人，恐怕朝野上下无人不晓，而当今圣上，就是九皇叔一力保本扶持登基的，所以只会比旁人更清楚他自己的亲叔叔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此处，楚灵忽然冷冷一笑：“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那么九皇叔作为权臣，其实也是一样的，我这样嫁进府去，想来也是站不稳脚跟的。”
这些是非曲直的利害关系，楚灵已经在方才想得十分透彻了，是以此刻娓娓道来的时候，亦是面如沉水不见丝毫失态，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只是随着楚灵每说一句话，林明熙的眼眸就越沉一分，最终，只化为深不见底的阴暗。林明熙原本就生得丰神俊朗，一派温润世家公子的模样，沙场三年又给面庞平添了几分刚毅。他看楚灵的目光，永远是温和略带着笑意得瑟，甚少有这般冷肃的时候。
楚灵一抬眼便看见了林明熙这般的神色，不由一愣：“明熙，你怎么了？”
被楚灵这样一唤，林明熙这才回过神来，见是楚灵，神色这才一点点缓和下来：“只要圣上不是想要你死，此事就还有转圜的办法，只是阿灵.......你......”
话到嘴边，林明熙忽然又止了口，正想要说话，却被楚灵先开口打断了。
“圣上倒是也不会想要我死，只要我安分守己，想来靠着国公府的出身还有摆夷一战的功劳安享富贵还是可以的，”言及此处，楚灵忽然一声哂笑，口中默默道：”何况王妃之尊，已是尊崇至极，这样大的恩赐，怎能不说是圣上体恤沙场将士呢。”
眼见楚灵像是已经将整个事情想得十分透彻，林明熙陡然升起一阵没缘由的不安，好像那个明媚冷静的女子，从来都有自己的决断，无论她在哪里，都会自己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阿灵，我知道你不想嫁人，你胸中的沟壑，岂能被那一方宅院困住，九皇叔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能配得上你！”
这样的话，是绝不能传到外面去的。林明熙话音刚落，楚灵就惊讶的看着林明熙，以他的城府，怎会如此失态？
“你这是怎么了，就算这里是国公府，也难说会不会隔墙有耳，若是传出去，岂非藐视皇族？”
楚灵看着林明熙，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和往日都不一样。在她的印象中，林明熙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会和自己插科打诨的斗嘴，也会在自己遇到难题时，耐心给她分析拆解。
两人从初次相识到如今已经是三四年的时间了，楚灵也一直将林明熙当作自己的知己好友。只是这许多年数，楚灵还从未看到过林明熙有今日这般失态的时候。
只是面对的楚灵的疑问，林明熙充耳不闻，他双眸只定定的看着楚灵道：“阿灵，你想嫁人吗？”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楚灵虽然心下不解，然而却还如实回答道：“我没有想过。”
是没有想过，不是不想。
诚然，这也是楚灵最真实的心思。于男女一事上，楚灵一向看得很开，从不刻意去想，却也不会刻意去避讳，只是听之任之顺其自然罢了。
左右自从她长成以后，一直忙着。从前在五溪山上跟着师父学艺，后来云游江湖又忙着历练。再到后来，她回到京城又随裴不迟出征，一去就是三年，她好像从来没有空去想，自己到底想不想嫁人。
嫁人？楚灵忽然有些怅然，她好像一直都很忙碌，从来都觉得这连个字离自己很遥远，却没有想到过一朝一夕之间，竟然真的就要嫁人了。
想不想么？她好像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目光从来没有放在过男女之事上，也从来都没有属意于过谁，至于九皇叔，她未来的那位夫君，楚灵亦好像没有......
想到九皇叔，不知为何，楚灵忽然想到那一日在宁侯府上，九皇叔站在自己的面前，那道深邃不见底的目光，他长身玉立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但他又仿佛是个洞若观火的旁观者，只需微微一言就能将整个局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想起那个身影，楚灵亦不觉在心中暗叹，不得不承认，那个传言中喜怒无常手段狠毒的九皇叔，长得的确是不错啊。
忽然，楚灵想到了那日在水门楼中，她隔着一层层的人群，看到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隔着噪杂的人群，向她说了句：“姑娘好身手。”
虽然她没有真的亲耳听到这句话，然而那个男人却是第一个看破她身份的人，那个男人好像和九皇叔一样，都喜欢身穿玄衣？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他了？或者自己若是真的嫁了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样的心思一起，楚灵双颊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红晕，不得不承认，她好像真的并不真的排斥嫁人？
林明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唤回了楚灵的思绪。“阿灵，就算你从前没有想过，但是如今也是不得不想了，你真的愿意入王府，嫁给九皇叔吗？”
楚灵略想了想，开口道：“我留在京中，就是为了查清我父亲母亲暴毙的真相，如果为了这个目的不得不嫁人的话，嫁给九皇叔，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可是！”林明熙似是有些急切，“你并不属意他，王府凶险，你又如何应对这其中的倾轧斗争？”
闻言，楚灵却缓缓的笑了：“我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花，那些后宅的手段，我也未必全然不晓得，更何况，九王妃的地位的确是很尊贵，凭着这样的地位，要想办有些事情，也会容易一些。”
略顿了顿，楚灵继续道：“世家中的女子，婚嫁之事好像从来都不由自己的，而且若想要做点什么，也未必嫁人就一定会被困在后宅中，不是吗？”
林明熙的眸光一分一分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道：“所以阿灵，也从来没有过属意的男子吗？”
这话问得古怪，楚灵亦觉得十分奇怪，今日的林明熙，好像有些过于儿女情长。然而面对林明熙，楚灵亦从来都不隐瞒的，她只道：“没有过，也没有想过。”
水门楼中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印象，但是也并不算做是属意吧？
所以楚灵回答的十分坦然：“明熙，我不骗你，我从来没想过男女之事，至于嫁人么，我也不觉得就是此身就是再无其他可能了，你是晓得我的，我只相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林明熙目光如水，很好的掩藏了眼底的一分哀伤，十分温和看着楚灵，又问了句：“那么，阿灵你会......喜欢九王么？”
“未来的事，我不知道，只是眼下......”楚灵慢慢道：“我并不排斥。”
“好......”林明熙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林明熙再睁开眼，眸底的光亮只余下一片灰败，只是他看向楚灵的目光依旧一如往昔，带着温和的笑意。
只是不知道为何，楚灵总觉得这样的笑容，似是多了几分悲凉的哀伤，他看着楚灵说道：
“那么，就愿阿灵安康顺遂，我......就是你的兄长，有任何事只管来找我。”
楚灵不明所以，然而见林明熙说得十分郑重，亦道：“我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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