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缕荷香,似有若无,悄然潜入鼻息。
宋墨霜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此香较往日更浓了几分。
她心中暗自思忖,不知是今年荷花开得格外繁盛,还是此刻自己心绪烦扰,易感外物所致。
举目望去,莲夏亭外,荷塘中碧波荡漾,田田荷叶,在月光映照下轻轻摇曳。水面如镜,倒映着天上皎洁的明月,真似那“水天一色”的妙境,纵是丹青妙手,恐也难描摹出这景致的十分之一二。
真真儿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了。
宋聪紫亦是心有所感,徐徐闭了双眼,长睫微颤,似是返至那无虑的童稚之时。
少顷,她启唇含笑道:“记得有一载,我们在此地放鸢,妹妹将那大红蝴蝶鸢放得高入云端,口口声声说要它飞至月上蟾宫,谁想线断鸢飞,妹妹倒是哭得泪人一般,如今思来,倒也颇有意趣。”
宋墨霜闻言,亦不禁莞尔,道:“可不是呢,那时我哭闹不休,非要姐姐将那鸢儿找回。姐姐哄我说,鸢儿已飞至天宫,成了仙女掌中之物。亏得我当年幼小,竟信以为真。”
言罢,略顿了顿,复又道:“姐姐还道若是我乖乖听话,便求仙女再赐一只更妙的,这才止住了我的泪。想当年,姐姐可真真是个巧言善哄的。”
两人说罢,相视一笑,宛若又回到了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
正是:童稚趣事难忘却,姐妹情深笑语长。
宋墨霜立于别苑之中,百感交集,四下环顾,但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如旧时,光阴似未尝稍移。
然其心内,隐隐然若有不安,但觉此时之宁静,不过如暴雨骤歇,风波暂息罢了。
一如眼前这荷塘,水面如镜,实则暗流潜涌,不知几多汹涌。
她正自凝思,目光落于地面数块不规则青石板上。
只见其色深浅不一,排列毫无章法,与四周整齐划一之石板相较,显出几分格格不入。
宋墨霜缓缓蹲身,修长手指轻抚石上纹路,似是欲从中辨认出些许端倪。
正此时,忽闻宋福急返,快步而来,低声呼道:“小姐,快瞧瞧是谁来了!”
但听脚步声渐近,一熟悉之声随之而至:“老奴在此守候多时了。”那声音,苍老却镇定。
“王伯!”姐妹二人同时认出这位昔日老管家,不约而同自亭内奔出。
“诶哟,我的两位小祖宗!”王伯喜上眉梢,满脸笑容,“两位小姐还是这般活泼,这般……嗯,顽皮。”
他本欲言“毛毛躁躁”,然念及二人如今处境,遂是生生改了口。
宋墨霜闻言,微微一笑,心下稍安,然眉间仍存几丝疑虑,轻道:“王伯,您怎生至此?家中可还安好?”
王伯闻言,急趋数步,道:“姑老爷早有预料。他言道,这莲夏亭乃是小姐们自幼钟爱的去处,亭中白莲,亦是小姐们亲手栽种。若府中果有变故,小姐们定会来此相聚。” 王伯说罢,小心翼翼觑着两位小姐的脸色,稍顿片刻,复又言道:“是以,老奴在此恭候多时了。”
宋聪紫闻此,不觉幽幽轻叹一声,道:“爹爹他……”娇柔声音中隐隐带了些忧虑,“他如今可好?”
王伯躬身垂首,低声劝慰道:“小姐切莫忧心,若是姑老爷知晓小姐如此挂念,定会心疼不已,反倒不美。依老奴瞧着,小姐们只管宽心便是。”
他略一沉吟,复又长叹一声,续道:“姑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老奴,务必禀明两位小姐,他身子康健,万事如意,请小姐们切莫牵挂,只管保重玉体,莫要为他老人家悬心。至于那朝堂之上的些许风波,他自会与老爷们好生计议,断断不会叫小姐们受了委屈去。”
这姑老爷,说的自然是赘入宋府的宋丰;而老爷们,指的便是宋墨霜的父亲并几位叔伯了。
却说此刻,宋家墨霜大小姐星夜回京之事,尚未传扬开来。
倘若圣上知晓,那大胆闯入皇家御苑的“刺客”,竟是前线浴血奋战、为国尽忠的巾帼英雄,皇后娘娘钦点的女子从军表率——宋大将军,只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场好大的风波。
早朝上,少不得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直吵得那些个文官武将们头昏脑涨,须得灌两大盏浓浓的老参汤,方才能缓过神儿来。
王伯因又深深一揖,陪笑道:“老奴早已命人备下了二位小姐素日爱吃的宵夜点心,此刻正热腾腾地候在膳房里呢。二位小姐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也乏了饿了,不如先略用一点儿,垫补些许,也好歇歇脚?”说着,便将手一伸,满脸堆笑,殷勤备至。
宋墨霜闻言,却未立即作答,只将目光投向聪紫,似在征询她的意见。她自前线星夜兼程赶回,又是扮作丫鬟潜入御苑,又是钻那阴森森的地道,委实费了不少气力,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只是又恐聪紫倦怠,急于歇息,故而迟疑不决。
此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正将清辉洒向莲夏亭那雕梁画栋的飞檐之上,映得亭台楼阁愈发清冷寂寥,恍若置身于月宫仙阙之中一般。
一阵夜风吹过,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却衬得这本该熟悉的园子,此刻竟也平添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宋福踱步至亭外,细细地扫视四周,最终落于亭外一丛修竹之上,但见竹叶瑟瑟。
“姑老爷素来深谋远虑。”他略显忧心地说道,“此别苑依山傍水,曲径通幽,倒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言至此,宋福眉头微皱,似是忆起某桩棘手之事,语气亦沉重了几分,“然而追兵若细查之下,恐怕不久便会寻来。毕竟这地道出口的所在,已被虎贲军知晓。”
宋墨霜闻言,立时神色凝重,点头道:“宋福所言甚是。此地不能久留。聪紫姐姐,速随我去别处暂避。”
那别处的安全所在,乃是她事先备下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她实不愿动用。然此刻情势所逼,亦不得不行此策。
“这般着急?”宋聪紫轻抚着那冰冷的亭柱,幽幽道,“好歹也容我瞧瞧当年咱们一同栽下的那株红梅罢……妹妹可还记得?那年你脚上穿的可是新做的攒珠蝴蝶绣鞋,偏生被你踩破了去,回去可是被太太好一番训斥。”
宋墨霜轻叹一声:“姐姐,如今只怕不是忆往昔之时了。朝廷的鹰犬步步紧逼,咱们姐妹,亦早非当年那等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了。”她凝视着聪紫,目光关切,“如今这世道,便是那郊外的高墙深院也未必安全,何况这世人皆知的别苑?”
一旁的宋福见状,忙笑着打圆场道:“二位小姐若是想赏梅,不若等到今年入冬之时,待到那时风波平息,咱们再一同前来赏梅踏雪。带上那热腾腾的清酒,配着姑老爷珍藏的梅花酒,围炉夜话,岂不风雅?到那时,奴婢再亲手做一盏梅花鸢纸宫灯,高高挂在这亭中,映着那漫天飞雪,岂不妙哉?”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一如那场景已近在眼前,惹人遐想。
“呵,”宋聪紫掩口轻笑,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我说你这宋阿福,跟着妹妹去那刀光剑影的前线,却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等风雅的话了?我还道是早先跟着那什么诗社的纨绔子弟学的呢!莫不是前线自有好儿郎,教你吟诗作对,谈情说爱?”
宋福一听这话,登时闹了个满脸通红,好似那熟透了的柿子一般。
他窘迫地抓耳挠腮,连连摆手道:“奴……奴才不敢,不过是信口胡诌,哪里谈得上什么风雅……况且,前线皆是些粗鄙的汉子,舞刀弄枪尚可,吟风弄月却是不能,奴才整日里陪着小姐操练兵马,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掰成两个使,哪有闲情逸致去学这些个酸词儿!这……这还不是为了哄二位小姐一笑……”
他说着,眼神飘忽不定,支支吾吾,竟不敢抬头瞧宋聪紫一眼,连自称也改回了自幼惯用的“奴才”,显见是慌了神。
宋墨霜见他这副窘态,亦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那份紧张也消散了几分,因则柔声道:“姐姐就别取笑阿福了,他每日在前线鞍前马后,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见过什么风花雪月的俏郎君?如今这情势,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妹妹所言极是,只是如今咱们又能往哪里去呢?”宋聪紫黛眉轻蹙,秋水般的眸中漾起一层薄薄的忧色,真真儿惹人怜惜。
宋墨霜因笑道:“姐姐尽管放宽心,妹妹自有安身立命之处。” 她故意顿了顿,眉梢轻轻一挑, “只是……那地方,便是父亲大人也全然不知呢。”
宋聪紫一听这话,眉梢也跟着一挑,打趣道:“妹妹,你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叫我如何能安心?莫不是你私底下另筑了‘金屋’,藏了个俊俏的……” 她说到此处,故意拖长了尾音,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姐姐!”宋墨霜哭笑不得,忙打断了她这天马行空的猜想,“你又浑说什么!不过是寻了个清净去处,暂避风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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