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听到她这么问的第一时间,我感到歉意,为自己的晚归。我出去时没有说我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洛芙斯会这样问我一定是因为他们一直在等我,在担心我吧?再说之所以这么晚回来也确实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太笨了。虽然卢米教的东西非常简单并且同时把合格的标准放得非常低,可我还是拖到了错过晚饭才总算让他觉得,我可以在接下来没有在他在旁边看着挑错的日子里自己对着镜子练习了。
然而,当我抬头看向我这位宫室主管那双眼睛时,我的歉意突然荡然无存。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卢米今天告诉过我的:不要再对自己说那些话,也不要听从别人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意识到,我刚才又在那样了。我为什么要责怪自己,觉得是自己该抱歉?按这里的传统,是她该觉得抱歉——她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难道我怎么打发自己的时间还需要向你报告吗?”我对洛芙斯说,语气头一次这么冷硬。我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她流露出些许愕然。不只是她在错愕,我余光看见四下别的仆役听到我这样回答她,面孔上都浮现出了相似的惊讶的表情。
在洛芙斯说出任何反驳我的话前(她看起来是打算说的),我的孪生兄弟已经站在餐厅的入口并开口:“是的,她做什么都不用向你报告。我早就说了,她不会出事,你们的担心非常多余。”
接下来,令我感到有些惊讶的是,洛芙斯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看瓦尔德发话了便就此打住。她转过头,居然和他争辩起来:“瓦尔达里亚大人,请原谅,但是,如我一直向您陈述的那样,弄清楚瓦琳娜瑞亚晚归的理由不只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我心头猛地一跳:洛芙斯是发现什么了吗?
我看向瓦尔德,希望他继续像刚才那样打断她的问询,给我解围。
我看见他正在盯着我,而不是正在和他说话的洛芙斯。他看上去没有想去反驳洛芙斯的话的意思,而是在沉思什么……或者说,对洛芙斯的话隐有认同。
是啊,虽然我和洛芙斯的关系一直很不好,瓦尔德也因为这个缘故对她看不出有什么欣赏。但是,她对他一直很尊敬,为他尽心尽力。瓦尔德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能明白,这样赤诚忠心的仆从值得他认真对待她的意见。
我得自己给自己解围。我不能让洛芙斯继续问下去,不能把他们想知道的答案真的说出来。卢米和卡狄莉娜都和我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不要让人知道我和他厮混,别人只会觉得是他的主人别有用心,派他接近我……虽然明明不是这样,我们的相遇是个巧合,熟识更是基于我们对魔界种种人和事一致的反感,但是,谁会在乎真相呢?他会被惩罚,甚至可能被处死。
可我应该怎么办?直接对洛芙斯摆出主人的威严?用魔族的等级制度逼她住口?可这不是更显得欲盖弥彰吗?洛芙斯会更努力地刨根问底……只要瓦尔达里亚不开口阻止,她就会忽略我的命令。
除非……除非我……用暴力……我去打她……
我要打她吗?
在我这么犹豫的时候,我的孪生兄弟移开了视线,猩红的眼珠重新看向洛芙斯。
“我们的安全不需要你来考虑,洛芙斯。”
“但是瓦尔达里亚大人——”
“你好吵。”他说,抬起手指着刚刚被她关上的门,“出去,明天早上再回来。现在再多说一句话,你就永远也别回来了,洛芙斯。”
气氛变得紧张,我能感觉到有人悄悄从别的房间出来——现在,所有属于我和瓦尔达里亚的半魔以及奴隶都站在这个大厅里了。他们都在关注事态会如何发展。
这是瓦尔德头一次对洛芙斯说这样重的话,威胁要把她赶走——她可是魔王给他的人。
洛芙斯面色苍白,两只手抓紧了她漆黑的裙摆,但她仍旧把腰背挺得笔直。僵持几秒后,她提起裙摆,姿态优雅地向瓦尔德躬身行礼,接着,她慢慢转向我,向我躬身行礼。
她打开门,出去了。她没再说一句话。
我的孪生兄弟在一片寂静中问我:“你已经吃过了?”
“还没有……我中午吃的有点晚,所以才不小心忘记了晚饭的时间……”
“哦,”他说,“那来吃饭吧。”
*
餐桌上很空,瓦尔德的座位前是一小碟甜点和一本摊开的书,似乎他已经吃完了晚餐,但却没有按他的习惯去有舒适的椅子和长沙发的卧室里读书,而是一直坐在这里等我。歉意又在我心里浮现出来。
等仆役们重新把一份晚餐摆上餐桌并离开餐厅后,瓦尔德点亮了墙壁上的魔法阵,然后才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现在他们听不见了。”他对我说,“你刚才一直在说谎。真正导致你错过晚餐的理由是什么?还有你中午为什么会吃晚了——还是说这也是谎话?”
我其实刚才在犹豫是否应该向他,这个时刻都关心我,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信任的孪生兄弟坦白我对洛芙斯隐瞒的一切。可是听到他直接这样直白地点破我的谎言并发问,我却一下子丧失了坦白的**。
我不喜欢他这样。我不喜欢他自顾自地戳穿我的谎话,不喜欢他理所当然地探问我的行踪。我不喜欢他表现出的这种态度:我可以不告诉洛芙斯他们,但是,我应该告诉他。
我感到烦躁,胃里的饥饿感好像变成了另一种难受的感觉,紧紧揪着我的心脏。我又想起了卢米,想起卢米问我是不是瓦尔德会欺负我。然后我发现其实我这位敏感的艺术家半魔哥哥的猜测说不上是完全错误。是的,瓦尔德没有欺负过我,可是,瓦尔德会让我不舒服。
“……我不喜欢你这样质问我,瓦尔德。”我说。
他脸上呈现出了对他来说是相当明显的表情,是和刚刚那些仆役一样的:错愕。
“我没有在质问你……我只是……我想知道你今天从我眼前离开后去了哪……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遇到危险,但清楚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对我们的安全有好处。”
是的,他没有在质问。是的,他的心意很好。很多次都是这样。他是这样,他们都是这样,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我却不能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没什么坏心思。他们只是表现得很“魔族”。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人人生而平等,以及基于这个观念建立起来的人对人的尊重。他们甚至喜欢被不尊重。
……除了卢米和卡狄莉娜。
“我没遇到什么值得告诉你的事。”我对瓦尔德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事事过问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你不喜欢被他们过问,我能理解。为什么……我?你以前——”
我知道他又要提出生之前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是人,除了互相交流什么都做不了。”我心烦意乱地回答说,“可是现在,我们出生了,我们是两个个体。我需要一些保留自己**的空间——也许你现在不太理解我为什么会需要,但你长大一些就会理解了——啊,不。你知道什么是**吗?”
“我当然知道……”
“是什么?”
“是……”他迟疑着,“一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只想自己知道的关于自己的……秘密。你想对我……保密一些事情?”
看着他那副受伤的模样,一种同情的感觉又浇灭了我的厌烦。我想起自己六岁的时候——我哪有什么**需求?我什么都想和父母说,后来发现他们听得心不在焉,我还觉得伤心。
虽然瓦尔德是生而知之的高等魔族小孩,但他心理上是不是还处于这样的阶段?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太不体谅一个小孩幼稚的心灵了?他表面上冷冰冰的可心里一直都那么依赖我……
可是那一刻,我听见心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听起来很像卢米的声音,固然尖刻刺耳,却也一针见血。
这个声音问我:为什么一直都是你在体谅别人?为什么一直都是你在克制自己的不舒服?
你看看你的体谅和克制换来了什么:半魔们背着你嘲笑你是个白痴,当着你的面敢指摘你的小错,盘问你的行踪;而你这个孪生兄弟,虽然爱你,可在实际的言行上蚕食你的自由,简直快把自己当成你的主人了,觉得你无权向他隐瞒任何事。
听着这样的心声,我感到自己不想像以前那样立刻软化态度,说些安抚他的话。可是看他那种失落的模样,我也感到自己不想遵从心声的指引,继续说更多会让瓦尔德更加受伤的刺耳的话。
我沉默。半晌,我听见瓦尔德说:“好的,如果你喜欢这样,讨厌我总是……”他突然顿住了,没有说下去。我在他的沉默中渐渐想起来:上次他用这种句式说话,我觉得他在和我吵架,我哭了。
我意识到,就像我一直在体谅他,他也一直在体谅我。
于是,歉意和惭愧还是一下子淹没了我。我为什么要对瓦尔德发泄我对这个永夜的魔界的怨气?他只是一个小孩,而且用孩子才会有的真诚爱我这个孪生姊妹。
“……也不是。”我解释起来,“就是……也许这些事,谈不上是个秘密,告诉别人也没什么。但是,我不喜欢这种不是由我来选择要不要告诉的感觉,我不喜欢一个问题,我明明已经表现出不想回答的态度,却还要被刨根问底……我今天真的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那些真正重要的,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安全的事,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有些事,我只会告诉你。只有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至亲,瓦尔德。”
可就算有最后这句话,提醒他,我只告诉过他关于地球的事,他还是显得有点失落,有点烦恼。
但他最终和我说:“嗯,好的。虽然我不太明白,但我会努力理解你……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信任的至亲,陈诚。”
然后,他像上次我们吵架和好之后那样探身过来亲了我的额头。这是他表达爱和承诺的方式,因为我告诉他,这样的吻是表达爱和承诺的。
我感觉到心里所有晦暗的情绪和阴郁的声音都烟消云散。
“谢谢你,瓦尔德。”我说。
我也向他表达我的爱——我吻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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