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二十二年,蒲月。
这时节,南方江县一带雨水最是丰沛,等到月余的雨水浸软堤坝,坚持多日的围堤摇摇欲坠。
抗洪围堤的壮士还在坚持往河中放置沙袋加固石堤,各家女娘也都往江边赶,煮食送水、收拾东西。
但终究是敌不过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几个浊浪打过来,牺牲的不知是谁家的好儿郎,百姓从最开始的希冀奋发到后来的疲惫痛心,眼已经红了通透。
时任江县县令只待下游村民迁走,各家匆匆带好要紧的衣裳粮食,就命令手下差役撤退。
咆哮的洪水呼啸卷过空无一人的村庄,撤退的百姓都期盼着能再次回到家乡,但现下也只能互相搀扶着走远了。
……
“朕闻江县发大水,江县县令为保百姓撤退,不算渎职,都水监的人倒是该多醒醒神,江县不是易洪涝的州县,但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着李大人赴江县赈灾,分衣送粮、遣医派药、安抚百姓……问责江县都水监……”
“陛下,江县虽有江河流经,但是气候比较干燥,往年夏日都是防备旱灾和蝗灾,今年天气异常,谁能料到水这般大……”
“陛下,此乃都水监渎职!”
“陛下……”
“江县都水监戴罪立功,于任上身亡……”
“……”
谢云昭朦朦胧胧地起来,头脑迷糊得厉害。
谁?谁死了……江县都水监?
那又是谁?
耳边吵得很凶,但是声音很低沉,脑海里都是嗡嗡的声音,谢云昭身体沉重,眉头无意识一皱,字正腔圆呵斥:“别吵!”
殿内正坐在窗前翻书的人动作一顿,朝着这边走过来,悄悄趴在旁边看。
感受到那股灼热的视线,谢云昭终于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来,人影在她眼前挡着,她只能看见一片光影停在那个人的肩头。
谢云昭看不清面前人的脸,索性闭上眼睛,沉顿片刻,慢慢将力气提上来。
“几时了?”
那人看她闭眼,还以为她又睡过去了,正准备小心翼翼离开,却不料她又开口说话,才知道不是自己听错。
“姐姐,你醒了?”
谢云昭心中警醒,她什么时候竟然做了姐姐?
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终于渐渐浮现出清明,她挣扎着起身,小少年模模糊糊的脸在她面前晃悠。
“几时了……殿下?”
“姐姐,我在——已经巳时三刻了。”萧翊和吩咐内侍端来热水,准备为她净面。
温热的软帕上了脸,谢云昭才恍恍惚惚回神,连忙自己接过帕子:“我才睡了两个时辰?”
前些日子江南水患,她与萧翊和跟在皇帝旁边处理了好些事情,虽然做不了主,但是也学到许多平时没有机会学到的东西。
跟在皇帝身边一旬,她夜不能寐,萧翊和年岁小,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他身子还好,但等到事毕,她自己却几乎昏倒在晨兴宫。
久未如此安眠,没想到才睡了两个时辰,难道是前几日累着了身子一时半会儿不适应?
“姐姐睡下已经是昨日卯时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十四个时辰了。”
萧翊和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微微叹息。
谢云昭头脑还是有些不清晰,她寻了鞋穿上,披上外衣就往窗边走,似乎有些不相信。
怎么睡了这么久?
“朝中的事情忙得如何,陛下可消气了?”神志越来越清醒,她记忆起睡前皇帝震怒之后骇人的宁静,一个个借着江南水患贪污赈灾粮饷的官吏被拖出去,朝堂上日日都有人哀嚎着、乞求着被下京狱。
她还记得,早朝渐渐延时,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四个多时辰,朝臣们几乎是滴米未进。
撤去泰安殿上冒着冷气的冰鉴,在炎炎夏日的殿中,无粮无水,君王与臣子对峙。
大臣们头上渐渐冒出细汗,有一部分是天气燥热的缘故,还有一部分是担忧皇帝查到他们头上的缘故。
才将将两个多时辰时,已经渐渐有人站不稳,摇摇欲坠的模样。
皇帝陆陆续续甩出密折,从各州县的密探和巡抚司发出来的密报,每一折都写满了百姓的血泪,每一页都记录了贪官污吏的累累罪行。
“李侍郎,你贪墨饷银、残害忠良、鸩杀巡抚司大员,认还是不认?”
“金郎中,你伙同族兄趁乱兼并良田、抢夺百姓房地,克扣粮饷……认还是不认?”
“……”
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没有一个人是被冤枉的。
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哪还有要昏过去的模样?
事情处理的结果,谢云昭看得心颤。她一觉醒来,模模糊糊似乎听见哀恸的大陈王朝的泣音。
萧翊和也是情绪低沉,羽睫轻颤遮住眼中神色:“午门外的鲜血,洗了一夜还未洗净呢。”
谢云昭手撑着头,莫名有些烦闷,只觉得日头绚烂得头晕。
……
“大人,该起了。”
有人在帐外轻声唤道,谢云昭从梦中惊醒,夜间梦魇中的种种变得模糊,只剩下对于十年前那段时日大概的的印象。
好在从梦中醒来,日子还算安宁,她迅速从床榻上起身,洗漱好就准备安排一天的事项。
就着咸口的酸菜喝了三碗粥,她心中各种盘算。
云营大几千的新兵已经安排好,楚禾作为三品英武将军,是军中除了谢云昭外最能镇得住场子的人,日常由她负责新兵的训练。
谢云昭就管理着京内的燕营五千人,为过些日子陛下及冠生辰礼做好准备,每日都刻苦操练。
但她手上管理的不仅仅有军中的这些事情,还要考虑德昌书院那二十几位学子的来去、京中家人好友女官知己的安危、暗地里痛下杀手的政敌、时不时拦路的刺客……
或者只是简单的问候家人,和宫中的太后、妹妹,友人偶尔的邀约赴宴,虽然每件事情都不算太难,但若是想要事事都妥当,那也是不大可能的。
她也在军中渐渐物色新的领兵苗子,比如贺老七、宁千侯。还要再增添一些亲卫,比如……
手中的饭食可口,谢云昭却颇有些食不知味,心中想着这些事情,表现在脸上就是沉默无神。
“大人可是最近太累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白雀为她更衣,凑过来问。
谢云昭笑笑:“还属你眼睛尖,我最近事情确实太多,不过等过了这个月,大概就好些了。”
过了这个月,萧翊和及冠,她不必将京城盯得这么紧。
也不必遮遮掩掩,对某些人心慈手软了——总得在万国朝会来临之前,让这皇城都肃清。
“大人自有大人的安排,若是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就是——大人今日可要回来,我叫厨子炖上卤脊骨,好叫大人回来就吃上。”白雀顺好腰带为她系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谢云昭自打去北城后,就很少让人为自己穿衣,如今看着白雀如同多年前一般亲近贴心,心里发软。
“那便有劳白雀,今日我申时归来,与你用膳。”
“申时便回来,大人军中不忙吗?”白雀系好腰带,抬头看她,目光之中有些疑惑。
谢云昭自己取了一旁的破关剑佩戴上,道:“用完饭再去,不能误了白雀心意。”
白雀哼笑:“大人又取笑我。”
“大人是认真的。”谢云昭点头,娘亲那里有父亲的亲卫和府卫,自己驻扎的这个府邸也有青鸢和一众府卫护着,她没有什么忧虑。
但因着外面的威胁,白雀也隐隐被桎梏在这方寸之地,没有数十府卫不敢轻易离府,而在外面她很难时时照顾她的安危。
白雀跟在她身边十多年,知道太多关于她的太多事情,很多外人执拗的辛秘。况且,跟在她身边做事,作为她的得力助手,白雀也“得罪”了不少人。
曾经朝夕相处如同密友,如今也只能在她处理完庶务回家后才能见到。
确实惆怅。
“好——”白雀拖长尾音,眉眼带笑,“大人慢走。”
……
燕营中。
“我近日频频做梦。”谢云昭将公文批好,又看了几个手下人想出的管理军队的法子,朝着一旁的贺老七感慨。
贺老七听力不怎么好,耳边嗡嗡的,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看唇形似乎在说——做梦?
“大人做了什么梦?”贺老七放下手中的小旗子,直接插入沙盘中,凑过来靠着她。
谢云昭皱眉:“就是些陈年往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感觉不好受,你会解梦吗?”
当年在德昌书院时,贺老七给同窗解梦,说得头头是道,也吸引过她的注意,不过她那时梦很少,近段时日的梦渐渐多了。
贺老七摆手:“我哪会什么解梦,大多数人不过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譬如梦见亲人的便是思念亲人,梦见夫子的便是课业繁重压力太大,胡乱说说而已,大人别当真。”
“那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又是为何,难不成是怀念幼时的自己?”谢云昭笑起来,老七说话一套一套的。
贺老七沉吟片刻,谨慎道:“我记得大人少时便在宫中,陪伴陛下处理庶务,想来是近日有相关联的事情牵动大人心神了。”
谢云昭仔细一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
江南的水患需要治理,当年是许多官吏出动,今岁应当是没有那般的境况,不过也是绷紧了心中一根弦的。
“总归是忧思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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