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最近总是想到第一次在德昌书院见到贺老七的情形。
那时的她还不是姓贺,而是姓孙,她是孙家的五小姐。
当年谢云昭很少在书院里待着,而是跟随恩师周游各州县,也很久没有在德昌书院上课,等她回到书院时,书院里多了一些新面孔。
德昌书院新来的人不多,她人认得很全,只要是京城世家的她大多认识,即便是没有讲过的,拼着与哪位相似的面貌也能猜出一二来。
所以,当她远远看见还是孙五小姐的贺老七从德昌书院的台阶上拎着书院袍角跑下来的时候,面上惊诧的神情好半天才收住。
孙五一身白色的书院交领袍,她身后背着书袋,书袋里的东西应该不多,因而她跑起来极其轻快,从山上下来时一步两三个台阶,像是在飞跃一般。
她外袍的领子散开,从石阶下去时背影像一只蝴蝶,又像一只小鸟儿。
她身后还追着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是书院里的助教,跑出来追她。
“小师妹你别跑,还是回去受罚吧……”
“小师妹!”
谢云昭不明所以,看着孙五如同一只轻盈的鸟雀飞下山去了。几个助教也跟着跑下去,但都是一步一个台阶慢慢追,自然落下许多。
她认识孙五,对于孙五的印象不深,但是也知道她是孙家的小姐,小的时候见过几次。
不过孙家家教很严,而她自小交往的朋友很甚,纨绔子弟也交往一些。两人的圈子并不重叠,所以来往并不多。
更何况,孙五应该是今年才来的德昌书院,孙家女娘来书院的不多,她记得很清楚。
现在看见孙五,与她印象中循规蹈矩的孙家人形象相差甚大,这才让她收敛不住神情。
“谢小师妹。”
谢云昭回到书院时掌院派人来接,也是位年轻的助教。
她微微颔首问候:“……这是怎么了,刚刚跑下去的是孙五小姐?”
“正是,她今日在课上惹怒了闫夫子,修身堂应该要罚她的,她也许是有些受不了了,就跑了。”助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面上有些尴尬。
虽然谢云昭是书院中的学生,也相当于是他半个学生半个师妹,但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再书院里待过。
况且大家都对这位颇有名气威望的郡主师妹有些“敬畏”之心,说起这件事情来仿佛是揭了德昌书院的短,让她看了笑话。
谢云昭眉头轻挑:“没想到向来家风肃正的孙家也会养出这么以为荒诞不经、行为放肆的女娘。”
虽然嘴上说着荒诞不经,但是她眼中盛满趣味,显然心口不一,助教师兄没有多言。
回到德昌书院后,谢云昭又在书院里待了几个月,见证了少女时期孙五的各种“英勇事迹”。
她分明是孙家那样的家族里培养出来的人,但是却没有像孙家别的孩子那样保守刻板,反而性格中充满了不服输的劲儿,面对不公平之处总是率先指出。
但人心本就偏颇,人是各式各样的,都有自己或多或少的私心。
而孙五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是与世俗完全不同的人,像是一块在山林间悠然自得随意躺着的尖尖石头,没有被溪水的激流冲刷,棱角分明,在与众人的来往中,不是戳伤别人就是消磨掉自己。
谢云昭了解到她的真实情况,生出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于是在孙家动手“清理门户”的时候出了手,将孙五提前送到北地,从此世间便没有了孙五这个人,而只有一个贺老七。
但是她去得晚了,没想到孙家下手那么狠。
孙五在被孙家灌过药之后,耳朵便不大好了。后来见手青娘子治过,听力好了大半,但还是和原来的耳朵没有办法比。
她也从原先浑身带刺的模样慢慢变得温柔,但谢云昭知道,她的尖锐不是在世俗中磨掉的,而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在刀光剑影、残兵血刃中走出来,没成想反而越加温柔。
回想起多年前的这段往事,谢云昭面颊忍不住浮现起笑意。
这些年贺老七的变化,足以说明她这件事情做得还算不错。
只是贺老七现在只是军队中掌管一队人马的小将,还算不得在陛下面前挂名的大将军,她希望她能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成为能够光明正大地走进泰安殿的朝官。
“大人,您笑什么呢?”
谢云昭坐在营帐外面的椅子上,贺老七从旁边的长廊绕过来问。
军中的庶务忙起来时很多,但是等到现在闲下来,几位小将除了练兵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贺老七也慢慢地转悠到主营帐来。
谢云昭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起了从前,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咱们都已经二十多岁了。”
“二十多岁正是好年纪啊,现在见到大人谁不说一句年轻有为,在朝廷那帮人里面,大人已经是最最年轻的了。”贺老七手里揣着一把瓜子,是刚刚从腰间鼓鼓的荷包里取出来的,她把瓜子放在小桌上,分成了两堆。
谢云昭拣起一颗瓜子,手指轻轻一剥,瓜子仁便蹦了出来:“现在的朝堂已经快变成年轻人的天下了。前些日子提拔进去的官吏,一个男子还只有十九岁,有位女娘才刚刚满十七岁。虽然都只是小官,远远到不了进入泰安殿上朝的那一步,但恐怕也不远了。”
贺老七嗑起瓜子,念叨起来:“那倒也是,九月里的朝会非常盛大,涉及到朝廷多部多位官员,到时候朝会结束肯定有升有降,年轻人做事虽然不一定稳重,但是灵活多变,说不准入了陛下和上官的眼中,提拔起来可不会慢。”
谢云昭慢腾腾地剥瓜子,看了一眼偶尔从营帐侧面巡视的小队士兵:“但愿如此吧,人来得越多越好,就等着见到些新面孔,这样我这样的‘老兵老将’才好退下来。”
“大人又在开玩笑,”贺老七眼睛往上一翻,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以我看来,大人的仕途还有好长的路走呢。以前我看那些异国杂文,比如说锦国,她们历史上有位女将军,一路从小兵做到将军,后来又被封为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又被封了王……”
“那她结局怎么样?”谢云昭其实也知道这位女将军的事迹,但是她也了解女将军最后的结局。
想要执掌天下大权的人,要么就一直把权力握在手中,要么就碰都别碰。女大将军显然是前者,但是她唯一做过的一件错误的事情就是不该太过相信上位者的心。
皇帝夺权、太后干政、皇子勾心斗角、皇女争权夺利,锦国风波涌动。
她没有足够狠的心,却有一颗容易相信别人的心,注定只能成为皇权争夺下的牺牲品。
后世看来,女将军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之遥她注定走不到了。
贺老七显然也想起来那位的结局,唇角咧开不好意思的笑意:“别看结局,前面还是挺不错的,依照大人的英武神明怎么会陷入那样的地步。”
谢云昭叹气:“人呐,要能看清自己的心。我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这些日子虽然在忙碌许多事情,但有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力不从心了。”
她的话说得直白,语气也略显低沉,倒让贺老七稍微沉默了下。
“大人不但忙着军中的庶务,对于之前育婴堂的事情也关注着,现在公主和霍家女娘又要开办女学,各州县的大事都要过目,朝堂的律法修订也要差人看着,就连几位动作大的亲王也是您出手,不累倒还是怪事。”
谢云昭无奈点头:“是啊,但是这些事情若是我不盯着,总是觉得不安。我自小便跟着昭太子和先帝处理公事,去北地花了那么长时间摸索出来一个女娘军队建造的模板,回京后各种事情也离不开我,我已经习惯如此。或者说,不是这些事情离不开,而是我已经习惯将所有能够掌握的东西掌握在手中。”
“这样反倒失去了自己的自由——大人您太累了。”贺老七眼神低垂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云昭倒是释然:“所以我要尽快把手底下的人培养出来,到时候文人武将都有女娘,女官互相帮衬一起进步,想来我当初做下这一切的初心不会枉费。”
“女娘军现在军队规模已经接近三万人,慢慢地人会更多。能进出泰安殿上朝的女官也有十几人。也有不少女官在京为官,虽然官位不高,但是人数也已经不少。育婴堂兴办之后,弃婴的问题会解决很多,相关的律法也在修订,女学也在慢慢办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贺老七细数这些年谢云昭直接参与或者关注的事情。
谢云昭与她目光相接,看见她眼中满是认真:“世间只有一个谢家令晖,但是会有无数的后来者,令晖你一人难以做到的,后来者前仆后继,总会成功。”
谢云昭眼中微微有些湿润,她轻声开口:“后来者总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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