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花园白雪茫茫盖着花木,廊上有人提着夜灯走动,到了一处深棕色雕花木门外,停下脚步。
谢云昭孑然一身站立庭院间,环顾四周便意识到此刻处于梦中,梦回京城已是常事,她默然不语。
此时,是穆德二十三年冬,皇后召她入宫、她与萧翊和说话后的夜间。
她抬眼,却见那为首的女娘轻叩,唤道:“爹。”
女娘抬脸,两人的面容一般无二,只是门前女娘仪态大方、娴雅华贵,而她一身金甲、英气十足。
书房里的人刚刚在书桌前坐下,又站起来去开门:“昭儿,找爹有事?外边儿冷,快快进来。”
仆人都留在室外,室内亮着油灯,燃着炭火,微晃的灯光照应着桌上摊开的兵法典籍。
“爹在看书?”此时还未及笄的谢云昭问着,径直到书桌旁的梧桐木镂空椅旁,眼睛扫过那卷书。
“爹也是要看书精进的呀,”谢沐承褪去白日在外人前的那一分严肃,笑眯眯地说道,“找爹有什么事呀?”
两人说着话各坐椅上,少年谢云昭微微仰头,看着坐在桌前的自家将军老爹,道:“今日皇后殿下唤我入宫,我见到太子——好像近日进步不是很大,言语间颇有些稚气……”
谢沐承摩挲着浅浅冒出的青茬,道:“你外祖可有说些什么?”
谢云昭就这般看着少年的自己与父亲对话,眼里留恋不舍,她现在还能记清每一句话,每一个瞬间她那时的想法,即使这是在梦中。
她的外祖是太傅,主要受陛下之命负责教导太子,若是太子有什么状况,外祖会禀告上去,也会同她说上一说。
于是——
“外祖同我说过一次,我还以为是他要求过于严苛,现在想来,倒言之成理。”
“今日我同太子共议,决定以后继续督促他的学业,殿下也同意如此。但是兹事体大,还得同外祖商议。”
谢沐承微微皱眉,思索片刻道:“这……倒是有些费事,你每日刚入卯时便起,入子时才歇,可还有时间去管束那太子?”
谢沐承追随陛下亲征,与陛下是出生入死多年,他对陛下忠贞,却不见得对萧翊和一个后来的太子有什么好的印象。
少年谢云昭失笑,道:“爹,说不得管束之词。陛下、皇后对我甚好,更何况太子乃是皇储,得好好栽培才是。我便是少歇息一些时间,也得好好教导他。”
太子直到六岁才被收养,接受属于嫡宫皇子的教导,无论文治武功,似乎皆不足陛下少时。
要勤,才能补拙。
谢云昭也有些私心,辅佐好太子,以后她建立女娘军,引荐女娘入朝为官会更容易些。
谢沐承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凑身过来,低声道:“昭儿啊,你且看着办……不过,若是没有佐王之想,莫要牵扯太深呐。”话尽时,声音几近模糊。
“爹放心,我自有打算。如今陛下龙体抱恙,太子年幼,边疆外邦觊觎,朝内稍微有些异响,恐怕局势动荡。”少年谢云昭神情严肃,语气也是不容置疑。
稍有不慎,就可能置陈国于飘摇风雨之中。古往今来历代皇朝皆是这般景象,朝堂不稳,倒霉的还是黎民百姓。
若是陈国不能安稳,百姓流离失所,苍生苦楚,那时那刻说什么都晚了。
辅佐太子,是必行之事,太傅找不到合适的法子,那她就重新到晨兴宫去亲自教授!
“说得有礼,但此事乃是由你外祖拿事,你不管,你外祖也会管的,何必多此一举呐!”谢沐承也不是很理解,他虽然对朝中之事有所了解,但是终究是个在边关成长起来的武将,还是喜欢直来直往,讨厌麻烦琐碎。
两人低声说着话,谢云昭在一侧轻笑,她完全能够记起少年时的她说了些什么。
果然,少年谢云昭轻叹,“未雨绸缪,总比穷途末路来得好。”说罢,她站起身来,拂袖行礼。
“爹,早些歇息吧。”
“诶,好!”谢沐承点头应着,看着她出了门。
一身金甲的谢云昭步子飘忽跟着少年谢云昭移动,但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去,谢沐承一身简朴衣裳,身材高大威猛,是她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少年谢云昭刚踏出门,就见一人着府上护卫服,手扶剑柄踏雪而来,是府上的护卫。
“郡主……”他才唤了一声,就被少年谢云昭用眼神制止。
少年谢云昭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又指了指院子外面,向外面走去。
“苍泽,说罢。”少年谢云昭立在院外,一手背在身后,等着苍泽的汇报。
苍泽抱拳行礼,道:“郡主,太傅说今日暂且无事,请郡主前往府内商议。”
“好,”少年谢云昭点头,整了整袖子,向府外走去,嘱咐道,“苍泽,你去备马。”
苍泽应是,快步出去。
少年谢云昭随即又对身后提灯的青鸢、白雀吩咐:“天冷地滑,你们就不必跟着,回去罢。”
两人回应留步,将手上披风给少年谢云昭披上,由她一人出了门。
苍泽牵着骏马踏着青石板而来,清脆的马蹄声响在道上。
少年谢云昭翻身上马,握着缰绳,策马向着太傅府而去。
月色刚刚升起,临泽大街为京中许多官员所居之地,虽不如临福大街热闹,但到底有些烟火气,偶尔有家仆带着自家小少爷小小姐玩雪。
虽有些冷,但是她体质康健超乎常人,耐得住这天凝地闭。
太傅府门口。
谢云昭看着少年谢云昭翻身下马,安抚了一下马儿,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太傅府马仆。
“郡主里面请,大人在书房候着。”管家连叔语气和睦,他自小看着谢云昭母亲与长大,也见过她幼时于此地读书的模样,行过礼之后便熟稔地引着她往里走。
少年谢云昭和气点头,踏进府内,她随即跟上。
府内梅花香气幽转,虽是黑夜,但借着些许光亮,仍然能看出是何等的风雅别致,井然得体。
一路上,管家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引路,不时让她注意脚下的鹅卵石小路和冰寒地冻处。
未到书房,就看见外祖父安敬和负手而立,一袭青色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着,未着外袍大氅,许是刚出来不久。
他身边侍立着几位护卫,个个护甲精良,勇武非凡——皆是陛下特赐的。
“外祖。”少年谢云昭上去,行了一个晚辈礼。
“郡主,”安敬和神情有些许严肃,只微微颔首,手向里请,“里面请。”
虽是外祖与外孙女的关系,但是外人面前两人还是客气一些,说了“请”字。
少年谢云昭颔首,迈入书房放置好披风,房内熏着淡淡的香,松木的气息在书房里蔓延,提神醒脑。
书架上整齐排放着圣经贤传①,桌上文房四宝皆是上好。
白玉灵雕镇纸压着一张未写满的宣纸,一眼扫过字迹,就可窥见磅礴之势,字里行间都是文人风雅、仕人傲骨。
少年谢云昭显然来过多次,或者说,在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是在这里念书写字,对这里的书籍门类门儿清。
她寻了位置坐下,手边是已经备好的热茶。
安敬和也进门坐在桌子另一侧,手稳稳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茶香随袅袅热气散出,暖人心脾。
谢云昭看见外祖眼底的倦色,知晓他最近也是颇为费劲心神,也有些心疼,回应了安敬和问候她的母亲后,直接长话短说。
“外祖,我今日见了太子殿下,半年不曾问过他的学业,今日一见,觉得我前些日子所想颇为不妥。”
安敬和轻轻搁下茶盏,缓缓叹气,有一种沧桑无力的感觉,他把手搁在座椅把手上,道:“殿下也是聪慧之人,可惜性情却较为沉闷,安静拘束却少了些活力——忙于学业,却忘记了培养性情啊。”
他辅佐陛下多载,又是太子殿下的授业恩师,说话直接,从来不怕得罪人。
身为太傅,担任教导太子的职责,当然要尽全力。
至于太子,他六岁后才作为嫡子教养,性情没有丝毫霸道,没有龙虎之气,也不知能够担起这万国瞩目的大陈重任。
确实如此。少年谢云昭思索片刻,回想起太子的状态:“我同殿下说了,明日起我继续监督他的学业,下学之后便去。”
她手指轻轻触碰茶盖,瓷质的触感传来茶水的温热,让她不由得一顿。
“殿下毕竟年少……”
安敬和微微摇头,背依旧挺得笔直,却难免隐隐透露出几分年事已高、仍然操心的疲惫。
“林伴读和方伴读同殿下学习,还有那晨兴宫的一宫宫仆。但是殿下整日里除了读书,很少踏出殿门,恐怕你去也无济于事啊!”
少年谢云昭指腹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她凝思着,最后只能道:“明日去看看吧,我同殿下自小一起读书写字,教导过他一段时间。况且,有太后殿下在,太子殿下也待我亲切,想是愿意听从我的教诲。”
安敬和眉头皱了又舒,想着或许谢云昭也算个“孩子”,也许真的懂得小太子的想法。
他点点头道:“好吧,且试一试,本来我准备将最近的教授课业给殿下换上一换……”
他叹气起身,负着手在书房内踱步,继续道:“不过,切莫误了你自己的课业。”
谢云昭作为威武大将军府嫡长女,出生时就被陛下特封为安和郡主,颖悟绝人。
自小拜了京中众多名师,学习各般武艺才能,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更何况,陛下说谢云昭有佐王之才,也该好好培养,不能耽误。
少年谢云昭也起身,目光肃穆道:“外祖不必担心,我会好生辅佐殿下,也不会耽误学业的。”
围观这一切的谢云昭淡笑,这时候的少年谢云昭,是预备回去就将申时的琴乐课业取消,改为去宫中监督太子学业。
陛下说她有佐王之才,可没有说佐的是哪个王,她一直被京中窥视,现在的言行已经是隐隐站队了。
又或者说,多年前金台之上,皇后殿下身旁她那一指,就已经注定了她的位置。
安敬和若有所思地点头,像是有什么想要嘱咐的,但是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谢云昭,终究还是不同于其他人,她太聪慧,也懂得内敛,以前教导过她很久,没有什么多余的可以嘱咐给她了。
“嗯……我送送郡主……”看着谢云昭朝着门口走去,安敬和也轻轻捋了一下衣袖,陪伴着她出门。
临走时,他又忍不住嘱咐,“让你母亲好好养养身子。”
谢云昭见祖孙依依惜别之景,眸光垂下落在地上,这梦里的一切皆是过往发生,她却念念不忘。
听到外祖父两次提起母亲,她有些——想她了。
①圣经贤传:指由圣人手订的经典和贤人阐释的著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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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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