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大街打更的声音由近及远，长街百坊此时皆是寂静，秋夜漫漫，只能听到外面风吹的声音。
苏府灵蕴轩内，思远正服侍自家公子睡下，就听见外面有声音。
似乎是稍显得沉闷的哨子声，又似乎是夜里什么奇异的鸟儿的啼声。
有些奇怪。
思远皱着眉头想，这个时节的哪种鸟儿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却见苏续已经坐起来了。
他突然想起，这是从前的安和郡主和自家少爷的暗号声。
没有宵禁时，两人夜里曾经结伴出去过几次，似乎是避着苏丞相去游灯会。
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安和郡主做了将军去北城关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本想骂人的思远一下顿住了，下意识朝自家公子看去。
没想到苏续却又躺下来。
“睡吧。思远，吹灯。”
少爷的命令思远自然不会违背，将床帘放下之后，吹下灯去了外间。
沉闷的哨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吹着，一声又一声，寻常人听见，只会觉得是鸟儿夜啼。
苏续将被子盖住耳朵，那声音减弱许多，但还是时不时响在他脑海里。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人在苏府最靠近他院落墙角的地方闷头吹哨子。
十年前就是这样，那时她一吹，他就从悄悄出去，绕到院子最角落处，看见她一身红衣坐在墙头笑。
他那时还问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找我？”
少年谢云昭就坐在那里捧着哨子笑：“我知道你会出来。”
终究是……岁月不留情。
苏续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起身掀开床帘。
几乎是瞬间，外侧的思远就举灯，些许光亮亮起。
苏续的动作顿住。
思远举灯进来。
“公子，我把灯点上，你让谢大人进来吧，我不吵着你。”
思远没有多问，他又重新将屋内的蜡烛点上，先前熄灭的蜡油都还未彻底冷下去，又重新亮起来照耀屋子。
苏续点点头。
思远打开窗，扶着苏续过去，等到他站稳就退到外间去了。
苏续站在窗边，将双手紧紧合起来，轻轻地吹气。
“吁——吁——”
他的哨声在回应。
院子外的哨声停下来了。
苏续耳朵竖着，听见有声音轻轻过来，转眼就接近自己的窗下。
谢云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就这样在后窗出现，月光下，她面色苍冷，神情却带着几分如往常那般的笑意。
她穿了一身利落的绛红色武打锦衣，外面裹着玄色的厚实披风，穿得似乎暖洋洋的。
“延之，今日月圆，本是可以赏月的好风景，却这般冷，似乎是有些可惜了。”
“大人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夜里的风吹着，苏续也裹了裹方才思远给他披上的披风，话出口依然是温润如玉的公子，但是已经没有往日的热络亲近。
谢云昭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散去：“来见见你。”
“大人白日也能来见我，何必三更半夜前来？”
谢云昭算是看出来了，苏续现在是软硬不吃。
“白日见你，你多有推脱。”
白日她也不方便在墙外吹哨子呀。
“现在也不是三更半夜，不过一更天刚刚过去。”
苏续无话可说，似乎是噎了一下，微微叹息。
“你进来吧。”
谢云昭笑容绽开，进了屋子，苏续在她身后将窗关上。
谢云昭知道他正在养身子，见屋内没有仆从，知道他们在避嫌，便准备亲自去扶他。
却被苏续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
屋内只有两人，他这般动作已经说明了很多。
这般陌生冷淡，已经说明了很多。
谢云昭脸上的笑意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淡下去。
“延之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劳烦大人挂心。”苏续坐在椅子上，仍然是一副礼貌疏远的模样，回话时十分客气，像是在面对上官的回话。
——而且还是不熟悉的上官。
谢云昭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握着掌心，竟然有一丝坐立不安的情绪。
苏续养伤在府上，已经拒绝她的拜访很多次。若非是她得到的消息说苏续早已经能够下地见客，她也不会这么着急想要见他。
可是当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时候，谢云昭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坏事了。
“他如今虽然能够下地，寻常走动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些都是耗费他的精气神来完成的。现在看似好了，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
这是空青子的原话。
谢云昭思绪浮动，面上还是努力绽开温和的笑意，像是往年那般：“延之，近来京中……”
她的话突然顿住。
面前的苏续，双目扫过来，却没什么神采，只是一张面苍白冷淡，发丝细软，都垂在脖颈间，连带着脖颈被披风围着，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白玉雕刻的假人。
她硬生生转移话题：“……京中天气转凉，你要好生保重身子——我来就是说这个，若是你也没什么说的，我就先走了。”
“大人慢走。”
那玉人坐在那里，轻轻点头……
思远再次进来的时候，窗户已经从外面关上了，他过去拴住窗，然后去扶公子。
“公子，谢大人来说什么了？”
他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公子什么事情都跟自己说。
烛光在苏续眼中亮起，他沉寂的双眸升起一瞬间的熠熠神采。
思远定睛一看，自家公子却还是那副沉稳样子。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我，让我注意身子。”
思远自然是不相信，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再问，再次服侍他歇下。
……
谢云昭冷着脸从苏府的巷子里转出去，进了明远坊，还要过几条小街才到她府上，她慢慢的这条小道要比寻常的街道僻静，也没有遇到什么行人。
风声渐小，她走得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冷。
披风下，她的手渐渐握住身侧的长剑，虽然多日不掌剑，但当手握上去的那一刻，她还是能够感受到熟悉。
似乎是破关剑在颤栗着回应，一如她头脑中思绪一般——兴奋。
“咻——”
冷箭袭来，她一挥袖子，利箭被甩出去。
紧接着就是长剑自侧面刺来，谢云昭侧身一躲，只听见耳边传来长剑刺破空气的声音，剑光一闪，又收回去。
她快速挑开披风，朝着来人扔去，下一瞬间，自己手中破关已经出鞘。
披风很快被扯开，但她已经将剑尖送入杀手胸膛。
后面紧接着来的杀手接二连三上前，招招下了杀手，意图明显不在于捉住她，而是刺杀。
谢云昭手中自然也不留情，多日不动身，现在几十招下来，仍然是剑剑凌厉，取杀手性命。
被刺伤在地的杀手仍然不死心，想要逃走或是背地里放冷箭。
谢云昭靴尖一动，将地上的匕首踢出，手中利剑甩出去，又制服两人。
她走过去伸手捏了他们的嘴，随后在愤恨的眼神中轻轻擦了手。
小街上冷风中慢慢染上血腥气，谢云昭伸手将自己怀里的信号弹取出来发射出去，天空升起点点橙色光芒，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驻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捡了自己的长剑和披风。
破关自然已经染血，她就着刺客的黑衣将剑身擦拭干净，又给自己围上披风。
“大人。”
街口来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盔甲在夜里闪着寒光，身后还跟着一队小跑的夜卫。
谢云昭抬头看去，是认识的人，一个在京中任职不久的小将军。
“大人可还好？”小将上前询问，他身后的众卫举剑上前，就倒地的刺客团团围住。
“那自然是好，分毫无伤，”谢云昭张开手臂朝他展示，继而指着地下几人，“地上那几个都是专业杀手，小心着点，他们嘴里有毒，已经取出来了，记得带回去好生审问。”
小将点头，吩咐手下的人将刺客带回去。
“大人，末将护送你回去。”
小将低头行礼，语气很是真诚。
谢云昭忍不住轻笑，看着这个银甲小将，直接挥挥手离开。
“算了。”
她夜里在京城打转悠，与一波又一波刺客对上的事，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了。
回到府里，白雀才迎上来，就已经轻轻耸动鼻子。
“大人今日出去遇到什么人了。”
她鼻子很灵。
谢云昭莞尔，将披风解开递给她：“杀手。”
“大人还好吧？”
白雀跟着她许多年，对于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只是还是会为她担心。她抱着披风将她上下看了又看，看见她脸上的血痕时，眼中的紧张都要溢出来。
“大人脸上受伤了？”
谢云昭一愣：“没有啊。”
她忍不住默默脸，从脸上摸下来丝丝血迹，在指尖碾开。
“杀手的，并不是我的。”
她安抚了白雀，迈步走进院子里。
白雀跟在她身后吩咐下面的人准备好热水，又抱着披风出去等待浣衣娘明日来浆洗。
谢云昭刚坐下，白雀又进来为她倒茶。
“大人去见过苏公子了，事情可还顺利。”
谢云昭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见她正看着自己，便先喝了茶再开口说话。
“很多事情我都想说，但我到了那儿，倒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白雀又给她添上热茶，低语道：“苏公子如今身子不大好，许多事情都不能操劳，大人难开口也正常。”
“这也只是一部分原因。”谢云昭轻轻摇摇头。
“他若是愿意听，我便是说给他听，不需要他动手费脑，我便可以全部说给他。可是，他如今已经很不一样了。”
迎着白雀疑惑的眼神，谢云昭绷紧许久的心弦几乎在一瞬间松懈下来。
她说了句云里雾里的话。
“他不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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