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十七年,炎夏,中伏。
东宫。
幽深的叶丛中知了已经疲倦,突如其来的大雨自苍穹倾斜,风雨如磐。自屋檐下看,只见得天与地浑然一色,苍茫灰白。
雨花狠狠地砸在地上,迸起水花溅在屋檐下的柱子脚处。
连廊湿了大半,从檐下走过的婢女侍卫皆是靠着墙走过,雨水还是沾上来人的鞋靴,裙角衣边也湿漉漉的,染上一片深色印记。
“郡主,您慢点……”
前面小个的身影提着裙摆走得飞快,后面高个的侍卫装扮的人一边收伞一边追着说话。
前面的小女娘回过头来,年纪不过八岁的模样。双眸灵动生气,亮眸中闪过光芒,语调带着几分急促:“尹侍卫,不能再慢了,今日我已经算是姗姗来迟,怕是殿下都等急了。”
虽然她语速极快,步子也很快,动作带着几分焦急,但是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她面庞带着几分稚嫩,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是却显得十分玉雪可爱。
一头乌发散开,虽然头上有珠花金钗牢牢固定着发髻,但是两侧的乱发还是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紧紧服帖在脸颊。
尹侍卫收好了伞,长臂朝后甩动,将伞甩干收好,转眼间又想到什么似的,大步上前问道:“今日郡主身边的白雀、青鸢怎么不跟着,郡主就这么来了。下这般大的雨,路上可不好走,没个打伞的人怎么行?”
谢云昭随意挥手,一只手拎着裙摆继续快步向前:“她们今日有别的事,我今日耽搁了,这时辰紧,自己就来了。”
只几句话的时间,她就到了东宫书房。
书房外守卫的侍卫向前两步,迎接她,又接过尹侍卫手中的伞收好:“郡主,殿下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让您直接进去。”
“谢了。”谢云昭打了个招呼就迈进书房内。
书房有丝丝凉气。
她发丝有几分凌乱,在进入书房的瞬间简单捋了一下头发,又整理好衣裙。
“殿下……”
她试探着探头,轻唤一声。
“云昭你来了,快过来看看,”书房桌案后坐着的高大男人抬起头来,看见她已经被打湿的裙摆,“对了,外面那么大的雨,衣裳可有湿了?”
这就是当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与陛下一双眼睛最像,明亮睿智,但是又带着些年轻人的生气清朗。
他唇鼻与皇后殿下最像,秀气精致,生得俊朗非凡,美如冠玉。
谢云昭轻哼一声,看他的手势上前:“我走到半道才下的雨,还好我早有准备,不然非得被逼到半路不可。”
“你先去你嫂嫂那,看看有衣裳没有,换一换,莫着凉了。”太子殿下萧元承抬手。
两人说话语气颇为熟稔,像是亲兄妹一般,这样子的说话态度和语气两人都已经习惯。
太后的授意下,谢云昭私下里向来唤他“元承哥哥”以示亲近。
太子妃兰妙可就是她的嫂嫂。
兰妙可是兰家的长女,才貌双全,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不过她性情十分谦和,为人也非常低调。
她很少在京城中露面,只是自小在书院里才名就已经远扬,与太子萧元承颇为有缘。两人情愫暗生,她及笄之后,陛下也正式赐下婚约。
“行,我找嫂嫂去,让嫂嫂过来陪你。”谢云昭又出去了。
……
“殿下,嫂嫂来了。”谢云昭迈步到他桌案边,她身上衣裳简单换了一件,先前湿润的那件已经在准备晾干。
兰妙可进来时带了鲜花饼,她长发及腰,头上珠玉步摇轻晃,碧绿的珠花点缀着墨发,着了一套绣有金丝祥云图案的白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碧绿的纱衫,整个人如笼罩在青绿色的雾霭之中,恍惚若飘飘仙子。
她一笑,灿若春花的面庞就露出一点酒窝,眉目温和,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身上还带着一点鲜花的香气。
萧元承起身迎接,让她在一旁坐下,又给她找了书。这对结婚了两年不久的夫妻,恩爱更甚新婚。
谢云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偷笑。
萧元承与兰妙可恩爱情深,两人在书院时就一起读书写字,也分享自己对于文章的见解,互引为知己。
现在她跟着他一起学习,偶尔嫂嫂就在一旁看书作伴,也是恩爱非常的。
“你先将这些折子看了。”萧元承将手边已经批阅处理过的折子挑出来递给她。
谢云昭目光落在折子上面的字迹上,倒是已经习惯了。陛下让东宫储君提前熟悉批阅奏折的公务,她能够看的东西,自然是陛下认可或者说默许的。
“那么多啊……”有她半人高的奏折堆在桌案上,她显然有些头疼,这些奏折所来自的地方不同,奏明的事情大小不一,有的说的是辖内机要大事,有的就只是臣子简单汇报任务,但是这些消息她都得看,还要分析出来其中要义。
兰妙可捧着书在一旁轻笑,一双美目带着光一般落在她身上。
谢云昭收回目光,只能自己叹气,开始一本折子一本折子地看。
殿外大雨滂沱,虽然书房内也闷热,雨未下透,但是有着冰块供着,还算凉快,她慢慢就放松下来进入了状态。
殿内非常安静,虽然不像其他宫殿那样染着熏香,但是自有一股古书的书香气,夹杂着一丝鲜花饼的气息。
谢云昭在这里看着批阅好的折子,心里不断地点评其中内容和批阅人的回复,心中带着种种疑虑,手不自觉伸向了鲜花饼。
就像在家里的书房那样。
不得不说,鲜花饼非常不错,她分不出什么馅的,感觉各种花都添了一点,味道虽杂,但香甜可口。
她就这样一边咬着饼一边看折子。
虽然平日里她教养习惯很好,但到底是八岁大的小孩,平日里又练武读书,已经很疲倦了,不多一会儿就靠在桌案上。
她轻轻咬了一口鲜花饼,连带着一点小碎屑掉在折子上,心里一个激灵。
还没等她动手,旁边坐着的人已经一只大手将折子立起来,轻轻磕到桌案上,碎屑掉在桌子上。
那速度极快,已经对这种现象有了预防。
“我这一世英名啊……”萧元承叹了一口气。
谢云昭拿着剩下的半个鲜花饼,偷偷瞄了他一眼,赶紧将饼吃完,掏出手帕擦干净手,又将碎屑包裹起来。
她目光又投在兰妙可身上,看见她捧着书册,一双漂亮的眼睛正透过书上方偷偷看过来,眼睛眯起来——正在偷笑呢。
她只好就这样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再也不好意思再分心了。
批阅奏折的人,要是正一边批阅一边做其他的事情,很容易留下痕迹。
就算一次没有,经常这么干的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陛下喜欢在批阅奏折的时候喝一壶碧螺春浓茶,茶水溅出的痕迹有事就会留在奏折上,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还伴随一点茶香气。
皇帝也是人,难免出现这样的小意外,不过收到回复的人也就自动忽略了这件事。
太子批阅的奏折也是留名的,拿到奏折的人都知道手中的哪道奏折是太子帮批的,谢云昭若是留下痕迹,人们也只能想到是太子批阅奏折时吃鲜花饼留下的。
确实是一世英名。
谢云昭暗自点了点头,仔细看了奏折,发现没有什么痕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看下一册奏折。
江南水患年年都有……
今年的雨水倒是丰富,北地的粮食应该收获颇丰,南地的田地被淹的情况有一些……
这个州县倒是平安无事,欣慰啊……
谢云昭看着各式各样的奏折,心里也不断做出评价。
前面看了各地灾情的折子,现在看了一个平安无事报喜的折子,心里稍稍安定些。
这则奏折萧元承已经批阅过了,他倒是简略,写了“我心甚慰”四个字在旁边,最后又对州县的官员进行了“鼓舞”——再接再厉。
厉害了,这样的批阅方式。
谢云昭继续看下去,一打开,又是一本报喜的折子,是衙门汇报的折子,说是开春以来辖内纪律良好,没有什么案子。
她继续看下去,看见了萧元承批阅的四个大字——可喜可贺。
真是简洁明了。
这样的奏折倒不需要费太多的神,谢云昭就这样将奏折放好,又拿出下一本来翻开。
这个时候她就发现不对了,因为这一本又是报喜的奏折,她赶紧又翻了后面的奏折,发现后面都是报喜的,心下明了。
感情这萧元承将已经批阅过的奏折分了两类,一类是禀告灾情的需要解决和赈灾的奏折,另一类是报喜的了解情况的。
他先将第一类放在上面,谢云昭自然开始拿上面的,一路看下来焦虑不安,心也沉了下来,现在才发现他的暗动作,也算是放下一半的心了。
“元承哥哥认为这些怎么处理?”谢云昭将先前看的那一摞挪开,推到靠近萧元承的位置。
萧元承看了她,漆黑双眸对上她的目光:“我还没有问你,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谢云昭笑笑,她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还能说几句这样的幼稚话,耍耍懒。
要是再大一点儿,恐怕就得跟着他处理各种公文了,到时候就是萧元承真正提问她的时候了。
“江南水患父皇早已经派了专人,赈灾事宜也都安排人手,我就想看这件事……”
萧元承抽出其中一本,他早已做好了标记,将那一本递给她。
谢云昭闻言打开,目光郑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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