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二十五年,正月十九日,雪初化,天寒。
元宵节的欢乐气氛散去,京中显出几分清冷萧瑟来,分明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都还亮眼着,但是街头巡逻的捕快腰间配着长剑频繁走过,也让人心情沉重几分。
随着皇宫内的消息秘密扩散,京城中也比起年前更多了几分压抑紧张。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最早的风声到现在已经有几年,但是今年的天气比起往年都要冷得多,京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
这半月来,天色阴沉,总是黑压压的一片。
皇帝身体不好,北地和西地的局势紧张,陈军也在暗中调遣,西地已经打过一次仗,北地戎军更是虎视眈眈,试图南下。
不仅是陈国,周边许多王朝都包藏祸心。
若是老皇帝驾崩,太子又年幼,皇子、王爷窥觎非望,朝中乱做一团,内忧外患。边境地带敌军恐怕会伺机而动,直驱而入,即使陈国兵力强盛也很难抵挡。
今日雪化,街面上的雪泥还未完全清除,谢云昭难得得闲,在安绣岚的屋内看她描花。
平日里府中的女红自有丫鬟婆子去做,安绣岚兴头上来的时候,就给谢沐承和谢云昭绣点荷包帕子。
谢云峥才几个月,虽然平日里有奶娘照顾,但是她自个儿到底刚出了月子不过几个月,还需要多多休息。绣花费眼,不能多做,但是平日里描描花样子还是可以的,也能解闷。
母女俩正描花谈心呢,就见外面来了人,府上大丫鬟鹊枝匆匆进来:“夫人,宫中来人了,祁公公在外面候着呢。”
谢云昭心头一紧,唰地一下站起来。
没有提前差人说一声,也没有任何预兆,来的人更是皇帝身边第二的祁公公,看来皇帝的身子……
安绣岚见状,面色也紧张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她,口上无声问话。
谢云昭低头在她耳边嘱咐几句,又朝着身边的青鸢和白雀两人吩咐:“白雀,你随我入宫,青鸢,你去军中报告父亲,就说……”
她低声在青鸢耳边吩咐几句,随着白雀起身去换衣裳。
……
宫中的消息比起宫外散播要快得多,即使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看着各个宫殿中进进出出的人、感受着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氛围,就能够猜到大概。
白雀跟在谢云昭的身侧,什么也不敢问。
若是往日里,她定然会悄声问上几句,好歹心中有个数,但是今日实在匆忙,有祁公公在前,她也不敢随意开口。
只是早在府上的时候,谢云昭吩咐她与青鸢万事谨慎行事,不要着急紧张,以免忙中出错。
她跟着自家郡主,对于宫中的消息也了解许多,皇帝的身子反反复复,也许——就是今年的事儿了。
谢云昭眉头微微皱着,入宫前,她看见皇宫宫墙外围增加的禁军,比起往日更加多了些压迫感,心中也悬起来。
祁公公引着她们入了乾安宫中,等候在偏殿内。
“安和郡主就在此等候吧,陛下正在正殿内忙着呢,等到了郡主,咱家再来请郡主。”
谢云昭点头,眉间稍稍舒展:“那就有劳公公了。”
事情至此,她心中也有数了,安慰着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还未迈入宫门就猜到大半,现在更是从皇宫各处都能够看出皇后应该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虽然与陛下皇后亲近,但是在这种时刻也帮不上什么忙,也许还不如她父亲带领谢家军的万分之一。
谢沐承应该更早一些收到消息,只是青鸢前去告知她的消息,也希望他能够放心一些。
这样的时刻她在心中早已演绎过千百次,今日里进了宫,心中本来还算是平静,只是在偏殿中坐下,却又心跳如狂,心弦被那偏殿的大门所牵制。
那个现在在正殿中的男人,做了陈国二十多年的皇帝,也许就要离去。
他在位这么多年,功绩卓著,也算是一位贤能的君王。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也曾经教授给她许许多多的道理,在她的策论和未来事业上留下不小的一笔……
谢云昭心突然有些乱,若是抛开感情来说,皇帝驾崩前必然会留下几封遗诏,给予她青云途第一块基石。但是,情感那能够是这般容易抛开的?
虽然不是父女,却有类似父女之情,知己之谊。
“郡主,陛下有请。”祁公公的声音传来,谢云昭蓦然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等来命运的宣判。
她只身进入宫殿中,白雀留在宫殿之外。
乾安宫正殿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带着些陈旧腐朽的气息。
这不是宫殿的味道,而是来自一位行将就木的人的气息。
她抬头看去,宫殿之中的椅子和桌案已经撤下,换上了软榻和置物的小桌,太医在隔着较远的地方候着,耳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丝视线的僭越。
“你来了。”皇帝坐在软榻上,说话间语气缓慢,但是丝毫没有挣扎和恐慌,似乎是早已给自己的归路做好准备。
他头发白得很快,这一年里几乎是从几缕银丝变成花白,今日一见面,那鬓发似乎已经全白了——太医续命的法子,终究是消耗太大。
谢云昭垂眸间,几乎酸涩得落下泪来。
她像往常那般行了礼:“安和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皇帝开口,手抬起来向她招手,眉眼间尽是沉静慈祥,比起往日的帝王气势柔和得多。
谢云昭迈步上前,在皇帝的持续招手间到了他的身边,又在他的示意下在他身边的软榻上坐下。
俩人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她还是能够闻到他身上人参的味道。
“朕要去见元承了。”皇帝一开口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掩饰,有些浑浊的眸子中竟然难得带了些清明和怀念。
谢云昭艰难开口:“陛下……”
皇帝摆手阻止了她:“朕早就有料到有今天,元承走的那些年,我伤心了许久,现在想想若是九泉之下能够相逢也是幸事。我这一生啊……”
皇帝说起从前,眼神中总是透着一股眷恋,他气息不稳,说起话来有时也颠三倒四,但是却说得伤感。
谢云昭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后来元承走了,朕就想——谁能够接住陈国的未来……翊和的出现,也让朕看见这个孩子的好……”
皇帝絮絮叨叨念叨了许久,谢云昭能够从他的话中听出他对于昭太子萧元承的怀念。
还有,萧翊和这个新太子,至少在他的心中算是合格的,只是谁也不能越过昭太子去。
说完了他自己的这一辈子,皇帝的话头终于转到了谢云昭的身上,说起她出生时威武将军府的喜庆,说起他与皇后共同的欢喜,说起这些年来对于她寄寓的期望,也是把她当做女儿一般看待。
谢云昭心中随着他的话一上一下,偶尔应和几声,算是陪伴着他。
皇帝说完了话,突然顿住,谢云昭抬眼看去,看见他古怪的神色。
“若你是皇家血脉……”
谢云昭心中一凛,面上若无其事:“陛下待我已然是视作亲女,我也早就将陛下皇后视若爹娘,亲近爱戴。”
皇帝眉眼舒展下来,示意她离开:“朕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你的及笄礼会给你补上……你走吧。”
这就算是结束了。
谢云昭起身,准备离开。
皇帝又突然开口:“也许这就是朕与你最后一次相见了。”
谢云昭迈下台阶,到宫殿中央时停下行礼。
她行了跪礼,手贴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手背,眼睛闭着。
地面冰冷刺骨,她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她第一次进入乾安宫的时候,也是这般行礼的。
那是她尚且年幼,只是垂髫幼子,皇帝也还年轻气盛,身体康健。
终究是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
“安和告退,愿陛下万安。”
乾安宫的大门轰然关上,皇帝有些颓然的身影被留在殿中,等待下一个要叮嘱的朝廷重臣或是小辈。
……
时辰一点点溜走,谢云昭在懿安宫的殿中等待着,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皇后去了乾安宫,其中各种事情都需要经过她的手中——她是皇帝发妻,也是皇帝最信任之人,临了也是她陪伴身侧。
懿安宫只有谢云昭和一众宫女,殿中没有往日她来事的轻松气氛,只有沉默和压抑。
天色越来越黑,整个皇宫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更加晦涩,宫中的大红灯笼也带着些古怪的喜庆色彩。
她不知道这些灯笼什么时候会被换下,白色的灯笼会挂上去,但是她知道,今夜的陈京,怕是安定不下了。
皇城内人心浮动,各有各的算计和野心,皇后和皇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看今日会不会有不长眼的撞上来。
突然,宫中一声钟响。
宫内人皆是肃穆,数着钟声的数量。
一声又一声,足足九声——皇帝驾崩了。
宫里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太监,皆是跪下哀悼。
宫内宫外在钟声响起的一瞬间戒严起来,似乎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遗诏和皇后的吩咐,谢云昭心中狂跳起来,也在等待着皇后的吩咐。
“请安和郡主换好衣裳随奴婢前来。”一素衣宫女带着几人前来,身后的小宫女带着的托盘之中是一袭素衣丧服。
谢云昭认出了她是皇后身边的人,点头应是,跟着她去了乾安宫。
她踏出宫殿门的时候,看见皇宫之中红灯笼被迅速取下,换上了素白的灯笼,宫中一片阴冷的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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