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恐惧之后,黑影已经走到她跟前。
暗夜这才发现恐惧的对象正是分散许久的左器。他似乎在下落中受了重伤,面色惨白,双颊凹陷,看着衰老了许多。
“怎么了?”暗夜张了张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真是糟糕。
左器凑近了些,用冰冷纤长的手指抚摸着暗夜的嘴唇,似乎以此拒绝暗夜的絮絮叨叨。
——不要在说了。他乌黑的眼眸里传出这样的讯息。
他的手好冷,像是万年寒冰,冷得暗夜一哆嗦。她有些不安,似乎意识到厄运即将降临,只觉得极度寒冷,浑身都在颤抖。
“你听我说。”左器做着口型,暗夜瞬间就能识别出来;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无法复刻的地步。
随后,左器的嘴唇凑近暗夜的耳朵,试图缩短声音传播的距离,说悄悄话一般紧挨着。
“队长,我已经动用了提壶人的异能。我以我的言灵起誓,你会活下去,而我将在这里沉睡。”他嘴角勾起露出一丝惨淡的笑脸,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哭泣。
他的声音含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朝暗夜铺天盖地地涌来。温热的空气里带来的轰动信息,让暗夜无法承受。
她匆忙地捂住左器的嘴,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让他不要说出这些话;但是她只是白费功夫。左器早在遇到她之前,就已经使用了异能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暗夜平心而论并不想死亡;但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生存是以左器的死亡为代价的。
她拼命摇着头,想让左器把自己说出的话收回去,但一切仍旧是徒劳。
“放心,我不会死,我只会沉睡。”左器抚摸着暗夜的头发,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怀着浓烈的眷恋。“你就当我感染梦魇病毒。”
暗夜分不清他说的是否是实话,但她只能选择相信。只有相信,才能让她好好地活下去,让她充满希望,而不是自怨自艾。
为此,她刻意忽视掉左器的眼神;那种几乎要时间撕裂的、绝望的眼神。
如果她能回到地面,那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拯救左器,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诺言最大的可悲就是,它注定了不会在当下被实现。这是一种和时间做的交易,将命运和时间紧密联结在一起;而当下,就像是一种可怜的牺牲品,被丢弃在了岁月的牢笼里。
“再见,暗夜。”
左器的气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
他倒在暗夜怀里,眼皮紧闭着,如同一朵沉睡的雪莲永久的闭合。他的头盔已经取下,暗夜可以轻松地触摸到他的面颊,如同丝绒花瓣一样细腻又脆弱。
他惨白如花瓣,似乎已经永诀于人世。
暗夜的手一路滑落,放在他的脖颈处。
在薄薄一层白皙的皮肤之下,左器的脉搏仍然在微弱的跳动着。
他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是陷入沉睡。
暗夜松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的庆幸究竟是出于哪一种原因。同伴的幸存、不用背负巨大压力的轻松,抑或是别的什么,暗夜也说不清楚。她也疲于分析自己的一切感情,只知道她不想让左器死去。
她背着左器,不愿意把他放下来。
如果能够上升到地面,她一定会把左器也带上去。
暗夜的体能完全可以背着成年男性进行长距离跋涉,这个时候她非常感激自己日复一日的锻炼,能够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
远处隐隐约约有些亮光,忽明忽暗的,像是海浪中翻腾的小船,出现和消失都在瞬间发生。暗夜循着亮光走过去,一会儿便看到了打灯的女人。
她留着寸头,看样子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知在地下走了多久,防护服的外衣有些破损,有着斑驳的、腐蚀的痕迹,就像是岩洞里的石墙。
看到暗夜出现,她警惕地狙击斩魔刀。另一只手控制着灯光,打在暗夜和左器的身上。在黑暗里停留久了,多少不适应忽然的明亮,暗夜眯起眼睛,也就错过了来人的上下打量。
看到他背了个男人,寸头女人反而放下斩魔刀,不再打算攻击。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寸头女人问她。
识时务者为俊杰,暗夜知道她加上昏迷的左器绝对不是眼前人的对手,更何况她已经收起了武器。于是,她也就老老实实回答道:
“我叫暗夜,是联合军团的机动队员,是随着八区坠落而到达这里的。”暗夜做完自我介绍,忽然震惊此地可以进行正常交流。“这边可以讲话了?!”
“我叫邱南北。”寸头女人忽略了她的后半句,冷酷地说。
邱南北并没有告诉暗夜自己的来历。在交换了彼此的基本情况之后,邱南北把视线转移到沉睡的左器身上,“他是怎么回事?”邱南北问。
“这是我的同伴,一个提壶人,为了让我活下去而过度使用异能,现在长久地处于休眠状态。”
暗夜说着,仍旧不打算把左器放在地上。
“他不会醒来了。”邱南北残忍地揭露的事实,“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大陆的地底,而是现实的反面,所有感染梦魇病毒的人都将会坠落到这个地方。”
暗夜皱起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因此,只有清醒者才能逃脱出去,没有意识的人是没办法离开的。”
在她说话的时候,暗夜注意到邱南北身上的防护服正在一寸一寸瓦解,就像是浸泡在强烈的腐蚀性的化学药剂里那样,很快就化成齑粉。
“你的衣服——”暗夜提醒她。
邱南北并没有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她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也知道自己生命垂危。“你观察到了呀……”她苦笑一声,“等到防护服完全被腐蚀,我也会彻底沦为荒原的泡影,在这里孤独地死去。不仅我是如此,你也一样。”
暗夜急忙低头检查。
“别看了,你时间还没到。”邱南北懒懒地开腔,随后意识到,如果提壶人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暗夜很可能是地底唯一的幸存者。
她立刻扭转了懒散行为,决定托孤。
邱南北从防护服里掏出一个厚重的包裹,上面缠满胶带,“这是我的日记本,我请求你交到一个人手里。”她说。
也不知道这么巨大的东西是怎么塞进衣服里的,但很显然,在摘除掉这个巨大的负担之后,邱南北的体型瞬间减小了不少。
“好。”暗夜答应了她的请求,甚至没有问交给谁、交到哪里。
她们本身的相遇就是一种极其稀罕的事情,因此不管需要付出什么,她都打算的答应。
这就是彼此的惺惺相惜。
“地点是黄昏城邦C290安全区。”邱南北似乎是力气不够了,声音变得很轻,里面容纳了饱满的痛苦,“时间是五年之后,收件人叫时影,是个小姑娘。”
“……”
五年,似乎有些太漫长了,暗夜不是不愿意答应,而是就连她自己都无法保证五年之后他还活着。不过她也明白自己是邱南北唯一的希望,也就不再扫一个濒死人的兴。
“一定要五年之后吗?”她多问了一嘴。
“最起码要三年——总之,交给C290安全区的时影就行。”
虽然不知道这个地点在哪里,但大陆这么大,暗夜觉得是自己孤陋寡闻,决定上去之后再询问文公孙。他刚想说什么,却被邱南北打断。
“我快不行了。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我临死前的样子,所以我请求你离开这里。去吧,暗夜,往八区的地方走,很快那里就会重新拥有亮光。”她说,语气平淡,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腐朽感。
她的表情已经灰暗透顶了。
“很高兴认识你。”暗夜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郑重地和邱南北说。
也再见。
身后的灯光消失,世界重新变成一片死寂班的黑暗。
邱南北瞬间消失,就像是死神瞬间降临。
她在最后时刻还给自己指引了方向。虽然不能完全看清楚,但她还是隐约朝着邱南北指引的地方摸索着,累得气喘吁吁。
这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忽然,暗夜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从小臂蔓延至全身。在黑夜里触摸了一下,暗夜这才发现是自己的防护服被腐蚀破了一层。
等等——
暗夜慌慌张张地检查起左器,却发现他衣服是完整的,人也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疼痛的表情。
邱南北说的没错,这个地方只会腐蚀清醒者的防护服。沉睡者,就像左器,就被误认为是原本就属于这里的人,一种自然法则绕开了他。
暗夜甚至不敢想,方才和自己正常说话的邱南北,正在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重新开始颤抖,暗夜抱着左器蹲坐在地上,感受到身体忽然腾空,整个人又重新漂浮在虚空中。
她跟着整个八区重新回到了地面。
左器消失了。
****
时影这个名字,逐渐变成暗夜的执念。她发疯似得寻找C290安全区,却绝望地发现这个地点根本不存在。最终,暗夜猜测是邱南北痛得太久,在半梦半醒的幻觉里说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她放弃了。
后来,暗夜几乎忘记这个人、这个地点。
在完全不抱有希望的时候,命运却给了她一个神奇的意外。只不过,在知道C290安全区的时候,暗夜已经不再感觉到惊喜;岁月折磨了她太久,无论多大的喜悦,都会被硬生生消磨掉。
而现在,邱南北所说的名为“时影”的女孩,出现了。
“时影在什么地方?”她问。
“你要去找她吗?”师明桥不可思议地问。“她是谁啊?”
“她是我一直要找的人,那个女孩。”暗夜低垂着头,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悄无声息地点燃。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烟了,这还是旧世纪的习惯。
左器离开之后,她抽过短暂的一段时间,随后又很快戒掉。
烟草对暗夜来说,不是一种随时可以享用的快乐,而更像是一种稀罕的补偿;仅仅在她完全无法自己调节心情的时候,奖励或是补偿才会启用。
今天恰恰就是那个“补偿日”。
暗夜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似乎是夙愿将了的痛快,又有实现诺言的得意,又或者是对这个世界厌烦透顶,想要一刀两断的决绝。
她早就对这个世界腻烦了。
而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心理支撑,今天也要离她远去。
今天过后,她好像和这个世界再无什么关联了,像是斩断了自己和世界之间的最后一点蛛丝,挣脱掉了最后一点束缚。
暗夜抽完一根烟后,要到了报社的地址,转身离开。
“队长还好吗?”绿喃有些担忧,问师明桥。
“很糟。”师明桥摇头。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糟糕的暗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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