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残月如钩，透过破旧的窗棂，在泥土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夏夜的闷热并未因入夜而消散半分，空气中满是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气息，还有几只不知疲倦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
江迎光睁着眼，毫无睡意。他侧躺在通铺的最外沿，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们筑起一道微不足道的屏障。身旁，五个儿子挤作一团，睡得正沉。盼妹和望妹睡在最里面，两个少年人的身形已经有些宽阔，呼吸深长而平稳。中间是招妹和念妹，念妹的一条腿还不规矩地压在哥哥身上，嘴里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最小的梦妹蜷缩着身子，睡在哥哥们的臂弯里，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怀里，四岁的沈弥睡得香甜，小小的身子完全贴着他的胸膛，温热的鼻息一下下喷在他的颈窝，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江迎光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这个宝贝女儿。他轻轻抬起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拂开黏在她额角的几缕湿发。女儿的皮肤细腻光滑，与他粗糙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日里被沈秦安打过的那半边脸，此刻正一阵阵地抽痛，像是有一把钝刀在骨头里慢慢地磨。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高高肿起的脸颊烫得惊人。他不敢用力，怕牵动嘴角的伤口。那一点血腥味，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又挨打了……当着孩子们的面……*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与羞耻。*都怪我没用，要是能多生几个女儿，妻主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些？*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盘旋不去，成了一个无解的死结。他知道这是奢望，可人总得有点念想，才能熬过这漫长的苦日子。
他将沈弥又往怀里揽了揽，女儿温软的身体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感受着孩子们传递过来的体温，江迎光心中那片被羞辱和疼痛占据的荒原，才勉强生出几分暖意。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院子里的虫鸣声渐渐稀落下去。江迎光依旧毫无睡意，白日里的疲惫和晚上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开始盘算起家里的生计。今天卖米的钱，妻主一个字也没提，想来是不顺心，怕是又拿去喝酒了。家里的米缸已经见了底，明天孩子们的早饭都还没着落。
*明天得早些起来，去后山看看。前几日下过雨，兴许能多找些菌子和野菜。* 他心里盘算着。*盼妹和望妹也得跟着去，多两个人多一双手。只是……山路不好走，那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跟着我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个念头让他再也躺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沈弥从自己怀里挪开，用一个小枕头垫在她身侧。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撑起身体，双脚落到冰凉的地面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赤着脚，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走到灶房。
灶房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锅底的焦糊味和食物馊掉的酸气。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的米缸旁，伸手将木头盖子掀开。他将手探了进去，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粗糙的缸底。他不死心地在缸底来回摸索了几遍，只刮起了一小把零碎的米粒和谷糠。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了。
他颓然地靠在米缸上，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是个男人，是这几个孩子的父亲，却连让他们吃饱饭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他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妻主……您怎么还不回来……”他望着院门的方向，喃喃自语。这句话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深深的依赖和期盼。在他心里，沈秦安再怎么打骂他，也是这个家的支柱，是他的天。只要她回来了，这个家就还在。
他正怔怔地出神，卧房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念妹带着哭腔的梦呓：“爹……饿……”
江迎光的心猛地一揪，也顾不上自怨自艾了，连忙转身快步走回卧房。他凑到床边，看见念妹紧紧皱着眉头，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
“念妹，爹在呢，爹在。”他蹲下身，用那只没被烫伤的手轻轻握住儿子的手，又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柔力量。
被他握住手，念妹似乎安稳了许多，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不再呓语，只是往哥哥招妹的身边缩了缩，又沉沉睡去。
江迎光没有立刻起身，他就这样蹲在床边，借着月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盼妹的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只是睡着了也紧锁着眉头。望妹的嘴唇有些干裂，许是白天干活渴着了。招妹睡得四仰八叉，一只胳膊还搭在外面。梦妹的小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沈弥身上，女儿睡得最是安稳，粉嫩的小嘴微微张着，恬静得如同画中人。
*只要孩子们还在，日子就总有盼头。*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明天我一定想法子弄到吃的。*
他站起身，走到招妹身边，将他搭在外面的胳膊轻轻放回铺上，又拉过薄薄的旧被单，盖在几个孩子身上，只露出他们的小脑袋。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躺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睁着眼。他将脸转向孩子们，闭上眼睛，仔细地听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声。这声音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和焦虑，也抚平了他身上的疼痛。他决定不再去想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妻主，也不再去想空空如也的米缸。
他轻轻地伸出手，隔着一小段距离，虚虚地笼罩在梦妹的头顶上。他没有触碰，只是保持着这个保护的姿态。
第二天早上，天边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院子里的公鸡甚至还未啼鸣，江迎光便已悄无声息地起了身。他昨夜几乎没怎么合眼，沈秦安回来时的动静将他彻底惊醒。那浓重的酒气和含混不清的醉语，让他整颗心都悬着，生怕她又发什么脾气。所幸，她只是重重地倒在属于她的那张床上，很快便鼾声大作。
江迎光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来到院子里。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他高高肿起的脸颊，带来些微的舒缓。他先是去井边打了一桶水，冰凉的井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灶房。
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昨夜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此。他将米缸里最后那一把混着谷糠的碎米全都刮了出来，倒进锅里，又舀了半锅水，盖上锅盖，开始拉动风箱。
“呼啦——呼啦——”
破旧的风箱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出很远。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渐渐升温，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这锅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清得能照出人影。但这也是他们今天唯一的早饭了。
他一边烧火，一边想着心事。*等会儿孩子们醒了，得赶紧带盼妹和望妹去后山。妻主昨晚喝了酒，今天怕是起不来，正好能避开她。只希望今天运气好点，能多找些吃的……*
正想着，灶房门口出现了两个半大的身影。江迎光一回头，便看见盼妹和望妹已经穿好了衣服，正默默地站在那里。盼妹手里拿着劈柴的斧子，望妹则提着一个空水桶。
江迎光心里一热，随即又是一阵酸楚。这么大的孩子，本该是在学堂里念书的年纪，却要跟着他操心生计。他停下拉风箱的手，站起身，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怎么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再去睡会儿吧。”
盼妹摇了摇头，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许多，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很坚定。“爹，我们不困。我再去劈点柴，望妹去把水缸挑满。”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已经有了一种成年人的沉稳。
望妹也跟着点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便提着比他半个身子还高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走向井边。
江迎光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孩子们都懂事，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他分担。他重新蹲下身，继续拉着风箱，只是眼眶有些发热。
院子里很快响起了劈柴的“砰砰”声和井绳摩擦的“吱呀”声，与灶房里的风箱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这个贫苦家庭新一天的序曲。
锅里的糠粥很快就熬好了，江迎光用勺子搅了搅，稀薄的米汤里，几粒碎米上下翻滚。他将火熄灭，让粥在锅里焖一会儿，自己则走出灶房，准备去叫醒另外几个孩子。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许多，阴沉沉的，没有太阳。望妹已经挑满了水缸，正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盼妹则将劈好的柴整齐地码放在墙角。
“好了，别忙了，快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江迎光对两个儿子说道。
盼妹和望妹应了一声，走到井边，用瓢舀了水，胡乱地洗了把脸。江迎光则走进卧房，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气。沈秦安依旧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鼾声。他不敢惊动她，只是走到通铺边，轻轻拍了拍招妹。
“招妹，念妹，梦妹，该起床了。”他的声音放得极轻。
招妹和念妹很快就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最小的梦妹还在睡梦中，咂吧着嘴。江迎光将他轻轻抱起，梦妹在他怀里蹭了蹭，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爹……”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欸，爹在呢。咱们起床吃饭了。”江迎光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开始给他穿衣服。
怀里的沈弥也醒了，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江迎光冲她笑了笑，将她也抱了起来。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领着另外两个，走出了卧房。
一家人围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糠粥。孩子们都饿坏了，捧起碗就喝，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江迎光没有动自己的那碗，他先撩起衣服，给怀里的沈弥喂奶。女儿吃饱了，才是最重要的。
盼妹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碗。他看着父亲肿胀的脸颊，和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粥，开口说道：“爹，你快吃吧。吃完了我们早点上山，说不定能赶在别人前头。”
江迎光点了点头，将沈弥交给身旁的招妹抱着，自己端起了碗，几口就将那碗米汤喝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空了一夜的胃稍微舒服了一些。
“你们在家看好妹妹，照顾好弟弟，别去惹你们娘生气，知道吗？”他对着招妹和念妹嘱咐道。
两个孩子懂事地点了点头。
江迎光站起身，从墙角拿起一个破旧的背篓和一把镰刀，对着盼妹和望妹说：“走吧。”
父子三人走出院门，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村庄，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通往后山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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