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江陵,刺史府。
秋冬交际,万物都步入衰亡。连年的战乱,几近耗干了人们生的勇气。凄冷的城池,好不容易迎来一件全民皆知的喜事,但是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却不愿意踏入这有福的府邸。
不同于正厅锣鼓齐鸣的迎亲场面,后院的无量馆静到一片落叶也能惊动上榻二十来岁的绝美女子。
庾怀月秀美微蹙,心中的烦躁怎么也抚不平。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已有八个月的身孕。
心不在焉地翻阅手中的话本,是些才子佳人互述深情的常见桥段,书中两人的情感愈浓厚,她心中愈有些烦闷。
窗外的喜鹊成双成对地叫唤着,她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夫君为什么迟迟不归。
自怀孕后,她那平乱回来的夫君便劝她少操心庶务,如今账本一类的事,早就脱手交由管家去打理。
起初庾怀月还有些不习惯,毕竟打理后宅账本是每一位世家小姐的看家本事。这种不习惯被刘恒觉察到了。他便每日陪在身侧。
虽然和往常一样,这男人总带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少言寡语,活似根无嘴硬木。
但相守七年,刘恒身为武官,夫妻俩聚少离多。这相聚的日子难得,她心底还是喜悦。这不才一会不见就已经感到不适。
到底是怀着孩子,整个人被养得赖洋洋的,近些日子也懒得出门,仅在院中随意走动两下,闲来看看男人在旁边批复文书、看些话本,日子便无忧无虑地离开了。
门帘被人掀起,一股熟悉的草药味传了进来,“文竹,你去瞧瞧,看看将军回来了?”
庾怀月抬头,没看见那双灵动的眼眸,只见一个看得面生、脑袋压得低低的丫鬟向庾怀月行礼。
“夫人,文竹姑娘五个月前就拿着卖身契离府了。这是将军吩咐奴婢送来的安胎药。”
是了,文竹早就离府了。文竹虽说是庾怀月的丫鬟,但与庾怀月从小相伴长大,情谊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瞧我,都有些糊涂了。”庾怀月低声自言了一句,而后又吩咐道:“你去问问将军何时回,说是今晚叫厨房备了他爱吃的菜肴。时候晚了,饭菜凉了,味道就没初时鲜美。”
如珠如玉的声音缓缓落在烧着暖炉的屋内,在庾怀月看不见的角度,丫鬟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
庾怀月看这丫鬟愣在原地,柔声问:“可还有什么事?”
丫鬟双手端着嵌金托盘,上头端正地摆着墨黑色的汤药,回道:“将军嘱咐奴婢,千万等夫人用完药再走。”
“这木头还会这般细心。”庾怀月轻笑地接过温热的药碗。
庾怀月浅喝了几口,屋外突然传来刀剑碰撞的冷冷响声。
“外头是什么动静?”庾怀月放下药碗,披上裘衣。顾不得屋外的寒凉,挺着腰腹走到了门外。丫鬟跟在庾怀月身后虚扶。
两人远远一齐听见,嘈杂不安的声音传来,远处响着迎娶新人的鞭炮声时有时无。
庾怀月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突然感到面前和身后都有一整冷风。
“嗦”一只箭擦着庾怀月的大臂呼啸而过。几个身穿庾家亲兵服饰的男子从院门出现,奔向庾怀月。
庾怀月慢慢地转过头,只见身后的丫鬟一手捂着中箭的腹部,一手紧攥着锋利的发簪。
“问主子安!还请主子快跟着属下们一起离开这里!刘将军和狗皇帝连手,老爷、夫人、少爷都遭遇毒手。”亲兵中的领头庾敬双膝跪在地上,左手握木弓,脸和身上溅着热血。
这庾敬是庾府的家生子,对庾府最是忠心。
闻言庾怀月有点发昏,肚子有些隐隐作痛,但还是强镇定下来,心仍相信着刘恒,道:“你起来,去把将军找来,此事还需......”
庾敬不起,向前膝行两步,痛声说:“来不及了!主子!刘恒此人包藏祸心,借着送信的名义把公子他......当下那薄情寡义之徒正在迎娶新欢!”
见着庾怀月踟蹰原地。
“我知道主子看重情谊。冒犯主子了!”庾敬放下长弓,立身拔刀、浑身煞气走向庾怀月。
庾怀月站在台阶上,内心胆怯,但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她露怯。向来柔和的女子,故作镇定,面若秋霜,竟是爆发出一股惊人魂魄的气势,冷呵:“庾敬,你还想胁迫我不成!”
庾敬提刀站在庾怀月跟前,两人仅相互距离五步。庾怀月毫不动摇地站在原地,逼迫自己与他冷眼对视。
庾敬被压得喘不上气,率先偏头,举刀直对着中伤倒地的丫鬟,厉斥:“说!谁命令你来刺杀夫人!敢说一句谎话,我便送你去阎王!”
丫鬟满头的乌发糟乱地一片,自知难逃一死,疯癫地发起笑来:“还能有谁,这府中除了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还能有谁?”
“夫人,她算哪门的夫人!”丫鬟朝庾怀月啐去,黑眸中蓄满复仇的痴狂。
崔敬把刀往前逼去,丫鬟不怕死,仍挑衅道:“哦?我都忘了,庾夫人原来是被寒门莽夫停妻另娶、降妻为妾的庐陵庾家嫡女,还是被乐妓后人蒙在鼓里的江州才女。哈哈哈,好一个世家贵女,到头来被向来最看不起的贱民玩弄。”
“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不公!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你们......”庾敬双眼通红,挥手,丫鬟永远闭上了嘴。
一侧庾怀月闭上眼睛,脸色变得苍白。“走”,庾怀月下了决断。
明明还没有进入隆冬,四周却已变得刺骨。
这座占了江陵城小半地域的府邸大得像一场难以挣脱的噩梦。
从这刺史府中曾走出过两位开国皇帝和不计其数的权臣卿宦,无数的亡魂也在此升天。
庾怀月被亲卫簇拥地往后门赶去。一路上看到地上横斜的尸身,怪得是动静是这般大,过道中却是没有拦兵。
为了照顾庾怀月的身子,一行人压下了脚步。庾敬搀着庾怀月,安慰道:“主子,我们的人马在门外做好了布置。”
庾怀月好似并没有听见他的话,视线迷离,又呆在了一处。庾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些穿甲胄的武士倒在地上,胸颈处血还在股股涌出,他解释:“刘将军在您的院外布置的,防止您知道外界的.....”
庾敬看着主子的脸,消了声,再没有开口。
绕过眼前院角,便是出路,一行人加快脚步。
顷刻,入目便是刺眼的红,一群刺史府私军簇拥着本该拜堂的新人。穿着绣金红袍的高壮男人五官精致却容貌狰狞,脸上着两道由右颊横贯到左下颌的划痕。另一穿着彩霞婚袍的女子,双眸是令人熟悉的灵动,浑身散着股淡淡的草木药香。
庾怀月怔愣地看着两人,男人正是庾怀月的夫君,镇国将军、荆州刺史刘恒,女人则是五个月前携身契离府的文竹。
看着文竹与自己一般隆起的小腹,庾怀月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她还是愚蠢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她喃喃,“你们在做什么”
刘恒的神色复杂。一会黑一会红,庾怀月从他不安的神情中读出深深的愧疚。
刘郎你为什么要愧疚呢?
庾怀月目光转到女子飘散的目光和鼓鼓的肚子。
原来是因为这些愧疚吗。
庾怀月神色黯淡,一时间整个天地都陷入难言的悲楚。
庾敬见主子心思虚浮,咬着牙,大步而出,铿锵的声音打碎了当下的寂静,“刘恒,要动手就来,我们庾家也不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领着人就要往前冲去,刘恒再好的脾气,都厌恶极了这打破他原定计谋的莽撞汉子。庾敬带的人手不多,刘恒人又多又精锐。喧闹了一阵便,庾府亲兵被悉数拿下。
两个私兵死扣住庾敬。刘恒听庾敬嘴里还嚷着些什么,一个肘击。
庾敬软软地昏下去。
刘恒这才看向心上的爱人。
他不敢去见她的眼,视线在她因孕而变得瘦削的身体上逡巡着。
还好她没事。
她是多么弱小、多么脆弱。萧瑟的秋风打着她颤抖的身躯,只有他猎的狐狸毛裘紧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让她不受风雨的侵扰。
刘恒知道庾怀月爱他,是那一种他难以理解,但是十分享受的全心全意的爱。她会原谅自己的,她会体谅自己的,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想着庾怀月对自己的爱,他这才有勇气去正视她,但是对上她眸子的一瞬间,他慌乱了。
“你在,你们在成婚?”听到旧主的发问,文竹嘴唇发白。
“是......”刘恒答。
多可笑啊,问承诺一生一世的夫君是不是在成婚,不是明眼能看出来吗。庾怀月呀,庾怀月。你在期盼什么?
“我的父母、兄长,已经走了?是你的人杀的?”庾怀月语气暗哑。
“是”迟疑片刻,男人承认了。他向来不爱,也不屑于说假话,庾怀月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恨他这份直言不讳。
“是.....”男人看庾怀月一下子失去了浑身力气,跌坐在地,看是没了生气。
刘恒震得飞扑向前。大股大股的血从下部涌出,庾怀月的嘴角也渗出血来。
在场所有人都失去了淡定,刘恒失智地怒吼,命令人去找大夫,扶着庾怀月,不住地摸着她脸上的血。
血染红了婚袍,显得大红的袍子更加妖艳。“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真是令人作呕的声音,女人的一只手被刘恒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够着男人腰带,好似要在男人身上汲取最后一份热。
刘恒紧紧抱回去,竟是哭得泣不成声。庾怀月在彻底昏眩过去的一刻,终于如愿摸到了男人的腰——腰间从不离手的短刀。
在后来的三年里,被关在四方小院,疯疯癫癫、不知时日的庾怀月清醒时也会想,或许那时死去,此生就不会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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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深不寿”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按照我师长的解读,意为“人由于深情而导致早逝,这种情不仅是爱情,也可是其他情谊”。当然爱情是最流行的解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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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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