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庾怀月很小的时候,小到能被娘亲整个拥在怀里的时候,那时心已经老去的娘亲会抱着小小的她坐在江州庐陵的家中。
她们会看着天边的云彩聚拢而后消散,听着小湖旁家养的仙鹤向着碧蓝的苍穹一次次展开那双被人减掉飞羽的雪白翅膀。
仙鹤用力击打着虚空,双腿蹬地,脖颈高高扬起,优美的身段,向往着自由。因为少了几片羽毛,最终还是振翅难飞。
娘亲和她就坐在观云亭中,时不时就能望见那只仙鹤。
每到此时,娘亲的目光就会一动不动地停在仙鹤身上。
庾怀月不明白娘亲那浓厚如墨的沉默,她在娘亲的怀里咿咿呀呀地,试图打破搅净那墨的沉默。
看着小小的怀月大大的眼睛滚碌碌地转,娘亲落寞地笑了,讲起了亘古的故事。
原来在很久以前,有个胆小怕事的牧羊老翁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村子,去看看村子外面是什么样的风光。
那里会不会有更鲜美的草林可以养活自己的十几头小羊,可是老翁胆子就如初生的幼鼠般,不敢出去。
每次走到割断村子与外界的自渡河,看着波涛汹涌的河水,老翁只敢踮起脚往河侧张望。
可日月不会因为老翁的胆怯而停留,有一天,老翁察觉自己要不行了。很感伤地来这条河边再看最后一眼,当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
“黑白无常就会把老翁抓走。老翁再被抓去孟婆婆那里喝上一大碗孟婆汤。”怀月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块甜糯的桂花糕,脆生生地接道。
娘亲摇了摇头,清冷的声音缓缓传来。
老翁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自己壮年的时候。他欣喜极了,走到自渡河旁,看着往日波涛汹涌的河水,如今变得平静。徘徊许久,老翁还是退缩了。
就在老翁退缩的那一刻,天地旋转,老翁又变成老翁。黑白无常出现了。两位大人对老翁很不满意,高声斥责老翁:“有了第二次机会,为什么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已经不是那条虚张声势的河流了,它那么轻缓宁静。只要你的小舟覆在河上,你用力地划,一定会到达岸边。”
老翁却说:“村里人都说‘没有人渡过这条河’。我料想自己也稀松平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羊老翁,不会有什么作为。你带我离开吧。”
阎王爷听了老翁的经历,摇摇头,原来判官给了善良的老翁一次机会,如果他渡过去了,他将成为村中第一个看到对岸风景的人。
庾怀月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娘亲消散去,她想跟着娘亲走,却被一种不知名的粗蛇缠住。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在身上一下下地留下痕迹,而后这东西覆住她的唇,温热的软虫爬了进来。
庾怀月惊恐地睁大,对上那双她至死难忘的眉眼,尖叫出声,手脚并用将他推开。这一推,庾怀月呆愣在了原地,她感受久违的力量。
那是一股从脚到手的力量,一种对身体的掌控感,久病缠身的她已经没法拥有长达三年。庾怀月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不止歇地流下。
她病了三年,疯癫了三年,无力了三年。老天慈悲,让她有了跟老翁一样的遭遇,判官给了一次选择渡河的机会。
高大的男子气喘吁吁地伏在她身上,见妻子张开了双眼,紧绷许久的身心放松下来。她能醒来,真好。
紧接着一个不注意就被妻子推倒,那嫌恶的眼光令他的心碎成了几片。而后妻子哭了,他的心被碾成了粉末,也就不在意先头妻子的目光。
“卿卿,不哭,没事的。记不清楚也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刘珩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袍,袖口处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腰间系着条月白色的丝绦。伸手欲意安慰情绪失常的妻子,但又在妻子浑身的抗拒下,收回了手,局促地站在原地。
庾怀月用亵衣的衣袖擦净了自己的泪水,闻言循声看去,才发现男人没有再戴那银白的面具,连衣裳也从玄色劲装变成更为暖白的宽松长袍。
更为紧要的是那张脸,横贯左右的刀痕不再让这张足以颠到众生的脸只留残文半篇。他剑眉斜飞,眸若星辰,濯濯如春月柳,凛凛如卧龙在侧。望之难忘,思之心驰。
刘珩其实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痴迷的眼神,当然如若是妻子这般看他,他心花怒放,毕竟有些做夫君的,也想“男为悦己者容”。
“卿卿,我叫人端来......”还没等刘珩脸上的红霞褪去,反应过了的庾怀月应激般,又尖叫出声,用脑袋去撞紫檀床栏。刘珩惊地立马伸手隔住。
庾怀月的头冲撞到他的手,叫得更大声,刘珩清楚了她突发癫狂的根源,原在自己身上。
顾不上被砸得通红的手面,连声安慰“卿卿不怕、卿卿不怕,守之这就离开。”刘珩没想到患上离魂症的妻子会这般排斥自己,颇为委屈失落地走了。
庾怀月乱飞的思绪这才慢慢重新聚拢,她紧缩成一团,被刘恒关在院中的三年。每日每夜她都能看父母、兄长的亡魂,他们问她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他们说他们很痛很冷。
还有那个送药的丫鬟、满过道的尸首,他们抱住自己的脚、自己的手、自己的头,张牙舞爪地说:“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丧命。”
庾怀月不是不知道世道崩乱、不是没有见过伤兵。但是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在庾府娘亲为她支起了一个世界。在庾府外父兄、刘恒遮蔽了所有会伤到她的血腥。
她不是不知道人之间的倾轧,但是她从来没有陷入其中。偌大的庾府没有姬妾,她是父母除兄长外唯一的孩子,自小备受宠爱。
庾怀月在嫁人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庐陵城郊的淮河河畔,去赴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去看名人雅士的流觞曲水。她去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有母亲、父兄、丈夫为其扫尽危险,每一个人都对着庾家嫡女毕恭毕敬。
她从一个被保护的地方奔赴另一个被保护的地方,她从一处府邸到另一处府邸,路途中仍被四四方方的小轿保护的,被小轿四周的亲卫保护着。
那些危险、那些伤痛,于她而言更像是一段离奇的故事。故事存在的,好像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骄傲、幸福地度过了前半生,遇到过最大的困难不过是发愁未来的夫婿。
偶尔她也会看些游侠鬼怪的话本,幻想自己要去惩恶扬善,但最终读得最多的还是情爱本子。比起佩剑、骑着高头大马去闯荡、扫尽世间不平事。她更爱也更容易去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生,她想自己的夫君与众不同,而后她遇上了,她沦陷了,她掉进了深渊。
庾怀月用锦衾裹住自己,想着娘亲还在身边。恍惚间,庾怀月又听见娘亲对她说,“我们家的小观音选什么呢?如果判官给了小观音一次机会,小观音是会像老翁一样,说‘我也稀松平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羊老翁’,还是紧紧抓住第二次机会,去看看对岸有什么风景。”
庾怀月含着泪水沉沉睡去,夜间一个男子夹着被褥悄悄走了进来,看着缩成一团的妻子,内心塌了半块。
担忧妻子闷在被中气血不畅,尝试地扯开这团向他封闭的面团,又担心吵醒妻子,毕竟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妻子厌恶上了,这体验着实有些糟糕。
他郁闷地这里扯扯,那里拉拉,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开了一个细缝。
“你在.....”
刘珩被吓得头发都要竖起,“你在看什么,娘亲。小观音也要看!”
原来是梦话,凭借前头的经验。刘珩意识到,以往对他巧笑嫣然的妻子生病了,醒来的妻子要是发现是自己,肯定是会尖叫。不会再像未病前那般情意绵绵。
刘珩摸摸鼻头,发现妻子一边说梦话,一边又把那个刚开的小缝盖上了。
好吧,卿卿喜欢,那就这样吧。这苏丝织成的锦被应该还算透气。
刘珩在房中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睡在地上、为妻子守夜的念头,又悄悄离开屋子。
月光走过綺窗,点点洒落在步摇床上。夜是寂静的,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停留半晌,又离开,好似只有月亮到访这间屋子。
寅时,荆州江陵城的钟鼓楼传来厚重的青铜钟声,古老悠久的钟声催着人们开始劳作。在无量馆走廊守夜丫鬟迎来换班的姑娘们,为首的文竹头戴一根金钗,穿大红大绿的长裙,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道,整个人显出张扬锋利的气质。
守夜的丫鬟虽然看过多次,但每次仍旧忍不住对一等大丫鬟文竹的独特的穿着品味表示抽了抽嘴角。文竹姑娘性格豪爽,平生所爱无非金银服饰、草药和夫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文竹与小丫鬟交了班,低声吩咐着各个小丫鬟去准备各样的物品,洗漱、朝食、服饰等等。吩咐完,文竹在门外接着候着。为了不浪费时间,边候边在脑海里回忆着昨夜看过的药方,“人参、三白术、茯苓、甘草各三钱,补气为主,孕妇忌饮——嗯,给小观音煲一些,她最近生病了,气血大亏”
“生地黄四钱,天门冬、麦门冬、酸枣仁、柏子仁、当归、五味子各三钱,人参、茯苓、远志、丹参、玄参、桔梗各二钱,炼蜜为丸,滋阴养血,补心安神——嗯,给小观音炼几颗。”
“还有......嗯,也给小观音.....”
文竹自十岁被庾怀月收留,便在心中偷偷叫小姐为小观音,一向风风火火的人,独在庾怀月面前装作一副端庄清冷的样子。
“咳咳”不知后在外头多久,就听见屋内传来了动静。文竹掀起门帘,带着几个丫鬟进去伺候。
庾怀月许久没在清醒的时候见到三个以上的活人,有点畏缩在苏丝锦被里,警惕地观察众人。看到文竹露面的一瞬间,庾怀月尖叫出声。
文竹端庄清冷的伪装和钢铁城墙般的内心在碰到小观音的抵触后,轻轻地碎成了粉末。
【1】濯濯如春月柳,出自《世说新语》;
【2】文中的配方虽然参考真实的配方,还是请大家谨遵医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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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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