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离心

这段日子,是我二十余年人生里首次尝到何为"圆满"。清晨总能听见子翎教孩儿咿呀学语,她总爱把孩儿抱到药圃边,指着当归说:"这是爹爹治病的宝贝。"每当这时,我捻着金线的手都会微微发颤——这双曾夺人性命的手,竟也撑起了一个家的重量。

上官燕来访那日,廊下正在煎雪梨汤。看着她与莺儿相似的眉眼,那个蛰伏在心底的疑问忽然泛起。当年求而不得的执念,混着此刻拥有的底气,化作藤蔓缠绕心房。

"若没有子翎,女神龙你可会对我动心?"话出口的瞬间我便后悔了。上官燕的沉默像面镜子,照见我卑劣的试探。就在她唇瓣微启的刹那,孩儿的啼哭如惊雷劈下——子翎抱着孩子立在紫藤花架下,泪水正正砸在孩儿胸前的长命锁上。

"子翎!"

我驱动轮椅上前,金线不慎绞碎了一地落花。此后三日,我成了最可笑的医者。能救天下人,却医不好自己的痴妄。每日捧着药膳立于她房前,总想起当年在天山,她笑着说:"明日,这是我心,我把她交给你。"如今却亲手将这颗心伤了。

第四日破晓,她开门时带着满身晨露。虽消瘦得厉害,眼底却燃着我曾最熟悉的火焰——那是她独创武功时的光芒。

"我想去水月庵居住!"

"为了孩儿...可不可以留下"我几乎碾碎轮椅扶手,"我欧阳明日对天起誓..."

"正是为他!"她第一次打断我,指尖轻抚孩儿睡颜,"难道要让他记住娘亲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

最后那句话像匕首直刺心脉:"过去见你便欢喜,如今见你就难受。"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她蹲在我轮椅前说:"明日,你是我见过最争强好胜的人。"而今才明白,我的骄傲不过是自卑的铠甲。当我终于卸下铠甲拥抱暖阳时,却用残留的冰棱刺穿了太阳。

水月庵的禅房,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火气和草木清气,与我那充斥着药味和莲香的山庄截然不同。易山推着我,怀里抱着咿咿呀呀、试图抓我垂落发丝的孩子,心绪复杂地踏入这方清净之地。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卷旧羊皮,正是那珍珑棋局所得的武功秘籍。阳光透过菩提树的叶隙,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竟有一种近乎剔透的苍白。一个多月不见,她清减了些,但那双曾盛满泪水、盈满痛楚的眼眸,此刻却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无波无澜。看见我们,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目光便牢牢锁在了孩子身上。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温柔的眷恋,瞬间软化了她周身那层疏离的气息。她起身走来,很自然地从我怀中接过孩子,轻声哄着,指尖爱怜地抚过孩子细嫩的脸颊。“朗儿好像重了些。”她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悬着的心,因她此刻的平静而稍稍落下,却又因这过分的平静而更加不安。我贪婪地看着她,想从她眼中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情,或是对我的怨怼也好。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让我心慌的淡然。她哄了孩子一会儿,将睡着的孩子轻轻交还给旁边的乳母。然后,她转向我,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递到我面前。“明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个,你收下吧。”我垂眸,看着信封上那三个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和离书。心脏像是被那墨迹狠狠烫了一下,骤然缩紧。“我不同意。”我几乎是立刻说道,声音干涩,甚至不敢伸手去接那薄薄的一张纸,仿佛它重逾千斤,会压垮我所有的期盼。她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反应,并未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丝疲惫的无奈。“我们之间,已经不适合再做夫妻了。朗儿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我们可以一起抚养他长大。”“不适合?”我猛地抬眼,试图从轮椅上直起身体,一股无名火混着巨大的恐慌窜起,“就因为那一句糊涂话?子翎,我知错了,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发誓,从此不再见上官燕,我的眼里心里只……”“与上官燕无关了。”她打断我,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着我最后的希望,“是我自己的心境变了。明日,我看到你,就会想起那日你问她的话,想起我抱着朗儿站在外面时的……无地自容。那种感觉,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一碰就疼。我不想永远活在那根刺的阴影里。”她轻轻将和离书放在我的膝上,随后背过身,我看到她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放彼此一条生路吧。以后,你可以去寻你真正的幸福。”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低吼出来,指尖的金线不受控制地弹出,将膝上的和离书瞬间绞得粉碎!纸屑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我此刻七零八落的心。“上官莺,你听好,只要我欧阳明日不点头,你永远都是我欧阳明日的妻子!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我死死盯着她,用尽全部的力气维持着这近乎蛮横的宣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即将逝去的一切。她看着我激烈的反应,先是怔住,随即,脸上浮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奈,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身子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你……”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医者的本能瞬间压过了翻涌的情绪。我驱动轮椅上前,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指下的脉象,先是细弱流涩,那是她心绪郁结、气血不畅之兆。可紧接着,在我指尖凝神细探之下,竟触到了一丝……滑如走珠的脉动!这脉象……!是喜脉!按月份应该是“独拥”那一夜,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子翎!你……你有了!”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你又有了我们的孩子!朗儿有弟弟妹妹了!”我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攥住了救命的浮木。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一定是上天给我弥补的机会!是重新系住我们的纽带!然而,我狂喜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时,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阴郁,甚至……有一丝苍凉的决绝。她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因狂喜而亮起的眼眸,看着我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然后,她缓缓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我手中抽了出来。她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心慌。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厉和试探,试图用最极端的方式,逼她做出选择,将她拉回我身边:“子翎,你听清楚。你若想要这个孩子,我欧阳明日认!我会将他视若珍宝,如同朗儿一般,倾尽所有抚养他长大!但若……若你不想要……”我顿了一下,迎着她骤然抬起的、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割向彼此:“我也可以帮你。一碗药下去,一了百了,绝不会让你受生育之苦,也绝不会让……他(她),成为你的负累。”话音落下,禅房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声。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迷雾,里面有痛,有惊,有怒,或许还有一丝……彻底的了悟。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在一个新生命悄然降临的讯号中,僵持成一座绝望而冰冷的雕塑。

她终究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子翎儿说出这个决定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不是因血脉得以延续,而是她终究舍不得斩断我们之间最后的牵连。

母亲玉竹夫人执意同来山庄照料。返程途中,我无数次设想该如何安排住所。心底有个荒唐的想法:她会不会想与我同眠......

"朗儿住在何处?"她突然发问,打断了我的痴心妄想。

"与我同住。"我答得飞快,像个急于表功的孩童。

她垂眸避开我的视线:"那我和娘亲住隔壁就好。"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好。"

此后我成了最殷勤的仆从。每日亲手煎安胎药,将暖玉箫摆在药碗旁——那是她曾说"以音代泣"的信物。她总在接过药碗时指尖微颤,那细微的颤动让我想起,她曾为我包扎伤口时轻柔的吐息。

可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昨夜我添衣时,她忽然轻笑:"谢谢。"

我想告诉她不一样,当年对上官燕的执念是......

是什么?

"子翎..."我伸手想碰触她衣袖。

她退后三步,恰是当年在神水宫初遇时的距离。"明日,或许停在最美好的时候,才是对的。"

轮椅撞上药架,瓷瓶碎裂声惊起夜鸟。我看着满地狼藉,忽然明白——我这座终年积雪的冰山好不容易等来太阳,却因自己的贪心而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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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明日同人之明日照孤翎
连载中佚望 /